找藥的人一走就是兩天,第三天天放亮也不見他們回來。這兩天凌連和新四軍縣大隊就只能在原地乾等。一名哨兵遇害後,就有人懷疑是不是老馮、齊東子、醫護兵幾個遭了不測。當然,當時有懷疑也憋在心裡,沒人真的說出來。然而時間越久,犯嘀咕的人越多,絕望的人就越多。人一旦絕望了,什麼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會冒出來。
泥鰍是最先憋不住的,他找到秋雨竹,哭喪着臉問:“中隊長,馮大叔咋還不回來?”
泥鰍這副樣子簡直不是一名成熟的革命戰士。秋雨竹又不能說什麼別的,她只說:“這地方路不好走,冬天也不好找草藥。”她明白泥鰍跟老馮的感情有多深,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裡也不是個滋味,泥鰍的樣子就像一名擔心失去父親的可憐孩子,看了就讓人心疼。
乾等兩天,乾耗兩天糧食。什麼也沒等到,人越來越憔悴,越來越絕望。再這樣下去,士氣有耗光的危險!
小雅的傷勢越來越重,這兩天她只醒過一次,持續不到十分鐘。自然,她兩天水米未進,本來粉紅色的嘴脣變得慘白慘白,人很明顯的消瘦下去。她小腿上的傷開始變得慘不忍睹,沒藥可用,再這樣拖下去,就算最後藥真的來了,她的小腿怕是也保不住了。
咬牙等到第五天,出去找藥的仍沒回來。這天午後,趙慶新走到小雅的擔架旁,俯身看了看小雅的臉,他那佈滿老繭的手握住小雅纖細、滾燙的手,許久,這個臉上滿是滄桑憔悴的男人對小雅說:“小雅同志,對不住了。”
他這樣說,小雅的戰友就知道即將發生什麼,她們絕望、痛苦、恐懼、憤怒,她們的眼神要是能殺人,趙慶新早已死了一萬遍。趙慶新鐵着心腸,說:“黨國賦予我們的使命,你們別忘了!”
有女兵哭道:“趙慶新,你有沒有姐妹?如果小雅是你親妹妹,你也能拋下她?”
趙慶新面無表情:“你們,還有小雅,就算罵臭了我趙慶新的十八代祖宗,我也不能不完成這個任務!”他轉向陶斐,說:“我們,都可以死,你不能死,你腦子裡知道的東西,也許真的能救下很多無辜的人,也許你真的有能力讓這場婊子養的戰爭提前結束,我們的上峰相信你,我們當然也得相信你。所以,我們拼死拼活也要把你安全送出去!”
陶斐也哭了,說:“我寧願自己死!因爲我而死的人,太多了……”她打開趙慶新握住小雅的手,說:“你這個殘忍的魔鬼!你不要碰她!”
書蟲子,帶着羊蠍子、趙驢兒、三道疤、嘎崽子等走了過來。這些士兵,同樣面無表情,做出一副鐵石心腸的樣子。他們可說粗暴地拽起陶斐等女兵。而那些新四軍縣大隊的戰士,饒是老早就給人以忠厚老實的印象,這時候也像沒瞧見即將上演的生離死別似的。他們只是整好行裝,和凌連士兵站成了一隊準備開拔。
“秋隊長!秋隊長!不能不管小雅……她還小……”小雅的戰友轉而向秋雨竹求救。秋雨竹的臉上滿是淚痕,也是這羣人中不多的幾個將自己的情緒寫在臉上的人。然而,秋雨竹最終說:“我們要把你們帶出去,哪怕我們全死了,至少讓你們活着。
”
“那小雅呢?”
秋雨竹說不出來了,她實在不知該再說些什麼。
書蟲子這時走到小雅身旁,小雅竟也奇蹟般地睜開了雙眼。她在這時醒來,更讓所有人爲自己即將開始的行動而萬分愧疚。如果他們中真的有人活到了戰爭結束,那今天的這一刻,也一定會在他們以後的人生中不斷折磨着他們。
小雅,她是那麼小,真的是祖國的花朵。若是不打仗,她會是一名無憂無慮的中學生,她會被優美的文章感動得熱淚盈眶,她會憧憬着美妙的愛情,她會在鏡子前面無數次欣賞着新衣的自己。她,絕不會在龍埡口這樣一個兇獸橫行、人跡罕至的地方,被隊友們拋棄。
“小雅,我們不能帶你走了。”
書蟲子的這句話,讓趙慶新都忍不住想揍他。如此直白的絕情話語,他書蟲子咋就好意思說得出口?哪怕是趙慶新,就算真的不能帶小雅走了,也說不出這樣的話呀!
小雅美麗的雙眼中分明映出了絕望,以及憤怒。
“有任務要完成,我們必須完成這個任務,我們在這裡等了五天,同志們餓了,累了。不能再等了。”
小雅點了點頭,兩滴晶瑩的淚珠讓所有人心碎。說到底,但凡還有能力帶小雅走,誰又會把這個隊伍裡的小妹妹扔下呢?在一起這麼久了,所有人都成了兄弟姐妹,這個集體就是一個大家庭。可是,再往下走,路途更艱險,慘烈的仗會更多。這支隊伍裡所有還能動的人,都必須是戰鬥員,就這也還不能保證任務一定成功。所以,爲了任務,隊裡不能有累贅,儘管用“累贅”這個詞來形容小雅,讓隊中所有人都有一種巨大的負罪感。
“小雅,我只能保證一點,我蘇崇文,會在衛國戰場上力戰而死。你可以不原諒我,我不求你寬恕。人若是真有來生,你要當我的妹妹,我保護你一生一世。”
小雅閉上美麗的雙目,淚水不斷,虛弱的她已沒有力氣發出哭聲,她的嘴脣微微抖動,可她發不出聲音,無論她怎樣努力。書蟲子要離開,小雅攥住他的手。書蟲子的心像是碎成了幾塊,他想抽走他的手,可他也像脫力了一樣。
終於,小雅積攢出足夠的力氣,她說:“蘇排長,請你給我一個痛快。”
一名處於花季年華的女兵提出這樣一個請求,就算真的鐵石心腸,恐怕也不會不動一絲惻隱之心。書蟲子努力讓自己平靜一些,他說:“小雅,你別忘了,來世你要當我妹妹,讓我保護你。”
小雅點點頭,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她的絕望消失了,她說:“這輩子,我先叫你一聲哥哥吧。聽說人死後要喝孟婆湯,把今生今世的事情全部忘掉。我先叫你一聲哥哥,讓自己記住,下輩子你是我哥哥。”
書蟲子取出快慢機,頂上子彈。所有人不忍再看,他們的開拔更像逃跑。小雅的戰友嚎啕着、掙扎着,被士兵們架着離開。
書蟲子的手抖得厲害,反倒是小雅,她動起來費力,但堅決,她握住快慢機冰冷的槍管含在自己口中。書蟲子搖着頭,淚如雨下,他說:“好妹妹,你那麼漂亮,不要讓無情的子彈毀掉你的容顏。”他
將快慢機頂住小雅的胸膛,說:“你不會再難受了,一下就好。”
他扣動了扳機,小雅手上的力加了幾分,書蟲子被小雅攥住的手鑽心地疼了一下。可是手再疼,比不上心臟的疼痛。書蟲子多麼希望,被一槍擊中心臟的是他自己,那樣他就不會這麼痛了。
看着小雅變成一具無生命跡象的屍體,書蟲子開始在一旁刨坑。小雅下葬前,書蟲子沒忘記撕掉小雅的胸章。
那以後,書蟲子再也沒有笑過,直到他在龍埡口盡頭最後的衝鋒中戰死。
那以後,趙慶新再也沒有笑過(連讓人不舒服的笑也沒再出現),直到他在幾年後的朝鮮戰場上力戰殉國。
那以後,好多年過去了,風燭殘年的秋雨竹和歸國華僑陶斐偶然相遇,她們都不想再談起當年那些戰士和那些慘烈的戰鬥慘痛的經歷。她們不想再難受。然而,她們還是談起了當年。凌雲志、馮大叔、泥鰍、老石頭、趙驢兒、羊蠍子、三道疤、迷糊、嘎崽子、趙慶新、書蟲子、齊東子、醫護兵……
還有小雅。
兩個風燭殘年的老者,老淚縱橫。
龍埡口吞噬了一些戰士,但更多的戰士最終奇蹟般地走到了龍埡口盡頭。出了龍埡口,就是盤龍嶺的外圍,國軍的防區應該不遠了。
破衣爛衫的凌連和新四軍縣大隊戰士,躲在暗處觀察龍埡口盡頭的兩座小高地。這兩座小高地,將龍埡口的出口封得死死的。中國官兵隱約能觀察出,高地上有日軍的身影。
“日軍在這裡佈防,很正常。我要是日本軍官,我也會在高地上布些兵力的。”趙慶新如是說。
秋雨竹建議:“今晚行動,突襲那座高地,就算偷襲不成,也能掩護陶女士她們,讓她們能趁亂從高地一側的小徑衝出去。時間過了這麼久,相信九戰區的反攻快開始或已經開始了。運氣好的話,出盤龍嶺就能撞上國軍部隊。”
書蟲子緊接着說:“就算運氣不好,撞不見國軍,有我和弟兄們在那座高地上頂着,有趙參座和秋隊長帶陶女士突圍,十有八九,這事兒能成。”
秋雨竹看了看書蟲子,想說點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趙慶新沒表示什麼異議,只是指派了一些斥候前出隱蔽偵察,最好能將高地上日軍布放的情況摸一摸。
入夜之前,斥候帶回情報,高地上有日軍布放,只是人數很少,才一個小隊。此外,高地以西約一公里駐有另一個小隊的日軍。
“那幫鬼子是海軍陸戰隊,還是陸軍?”
“這個看不清楚,但我們瞅那個氣場,不像陸戰隊,態度很敷衍,不是很上心的樣子。”
書蟲子說:“我想,如果我們能集中力量出其不意地展開攻擊,應該可以較快的拿下高地,若是動作夠快,另一隊鬼子到來之前,我們就能在高地上展開防禦了。到時候,我們在高地上黏住另一隊鬼子,陶女士她們脫身的可能還是有的。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咱賭一次吧,參座?”
趙慶新想了想,對斥候說:“具體說說高地鬼子的火力配置。”
斥候開始在草圖上說明高地上日軍的火力配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