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縣老百姓最終舍不下家鄉,就像趙玉坤說的那樣,他們的房子、土地、祖墳都在鳳縣,這是他們無論如何拋不下的。再者,百姓之前不喜歡兵,國難當頭時卻又盲目地信任當兵的。好多人都說,宋團長手下那麼多人,又是城防軍又是縣民自衛團,還有一條寬寬的松花江擋着鳳縣,難道擋不住幾個東洋矮子?
趙玉坤把情況跟宋學武說了,兩個老頭都是一臉苦笑,苦笑過後,便是聲聲嘆息。
秋雨連綿不絕,天空陰雲密佈。偶爾有悶雷響起,午夜將近時雨中開始夾雜冰雹,溫度下降得厲害,冰雹過後也許就該下雪了。
城防團修葺一新的江防工事中,士兵們擠成一團一團的睡覺,外頭不比營地,團座如今又強調大戰在即,連一日三餐都是城裡的人做好後送到陣地上。天氣越來越冷,整日整夜的待在荒郊野嶺,這樣的日子士兵們過了有一陣子,等鬼子來打,要命的是不知鬼子何時來。鬼子不來,那麼守在工事中的日子還得繼續。說真的,已有人感覺頂不住了。可大家又都怕只要一發火便六親不認的宋學武,所以至少暫時沒人叫苦。
守夜的士兵受冷空氣影響並無睡意,他抱着槍蹲在掩蔽部的火爐旁取暖,不時也站起來通過射擊口看看外頭。外頭不遠處就是江灘,每隔一段時間江灘上有一簇簇讓風雨搞得十分微弱的火把移動而過。那是巡江的另一撥弟兄。
冷風越刮越勁,守夜士兵更冷了,趕緊又往火爐那邊湊了湊。忽然,一陣如訴如泣的怪異聲音隱隱傳入他的耳朵。若放在平時,這位粗神經的士兵不會注意到如此低的音頻。可他草木皆兵有一陣子了,神經立刻緊繃起來,豎着耳朵傾聽一陣,確認聲音是從江對岸傳來的。像是孩子的哭聲,又像是大人的哀嘆,這當中仿似還摻雜着老人的咳嗽、呻吟。士兵不再耽擱,快步奔到呼呼大睡的值班排長牀邊輕搖幾下。值班排長翻了個身,不情願地睜開眼問:“狗子,捉妖啊?”
狗子道:“排長,江對岸好像有聲音,人聲!許是鬼子!”
排長一聽,翻身下鋪,取下掛在一旁的匣子槍後像接敵似的彎腰快跑到掩蔽部的射擊口前眯眼往外面看。漆黑一團的,又是雨又是冰雹,本就不是靜夜,加上陣陣呼號的北風,視覺聽覺大受影響,備不住就是這值班的狗子神經質,把風聲當成了鬼子!排長站直身子回身輕踢了狗子一腳,罵道:“狗日的真他奶奶的窮緊張!打擾老子的好夢!哪有啥鬼子?就是風雨聲嘛!”
狗子搖頭否定:“不是啊排長,俺明明聽見孩子哭大人叫,還有老人的咳嗽……”
排長忍不住將巴掌掄到半空像是要打,狗子趕緊一縮脖子,不敢再言語。排長的巴掌變成拍擊,狗子的軍帽被拍歪了,狗子揉着生疼的腦門子,聽排長訓斥:“奶奶個熊!跟你大爺扯鬼!大半夜的不讓你大爺睡覺!操……”
到這裡排長突然不罵了,耳朵很明顯也豎了起來,狗子一臉“你看俺沒騙你”的表
情。排長聽了少頃,道:“媽的,還真有人聲。狗子,跟俺出去到江邊瞧瞧!”
狗子壯着膽子跟排長走出掩蔽部,冒着雨加冰雹快步跑到江邊,衝的有些急,愣頭愣腦的狗子差點兒一腳踏進冰冷的江水,得虧排長手疾眼快一把揪住他的後脖領子。倆人眯眼豎耳仔細傾聽,江對岸的確有人聲。再一細瞅,對岸朦朦朧朧的貌似閃爍着些許火光,不仔細看真的看不出,許是這雨加冰雹的鬼天氣又摻雜了霧氣。
排長自持比兵蛋子有經驗,兀自唸叨開了:“十有八九是難民和敗兵吧,若是鬼子,藏着掖着都來不及。趕上這麼個操蛋天氣,派敢死隊摸過江來,咱多長八隻眼,不吃飯不睡覺,也不及提防呀。”
狗子跟着點頭。這時遠處有人持火把跑來,是巡岸的城防士兵,他們同樣觀察到江對岸的異常。衆人聚在一起,都拔着脖子往江對岸看。此地周邊的渡口、橋樑都毀了,南岸附近的船渡和住戶也都調撥到北岸,宋團座出此招就是爲了讓日軍不得順順當當的渡江攻擊鳳縣。誰承想,現在把自己人也給攔住了。
城防團中一個上尉說:“趕緊告訴上頭,這是從南邊退過來的難民呀。”
一個士兵忙不迭往團部跑。餘下衆人在寒冷中聊着,大抵上在擔憂。難民和潰兵往北逃,說不準鬼子就追在後頭。既然已真正接觸到南邊逃來的人,是不是鬼子真的把遼吉兩省吃的差不多了?大戰在即,恐怕不再是一句空話。這些從未打過真正大陣仗的官兵真切的有了巨大壓迫感,心理素質不行的已暗自發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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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宋學武大步流星的趕來,也不理會麾下官兵的軍禮,只說:“情況不明,不能輕舉妄動。老子現在需要斥候,過江去探個虛實。”
跟宋學武一起來的一營長甘泉清緊接着說:“有帶種的沒有!”
狗子的排長四下裡瞧瞧同僚,他不算勇敢,卻又自認不是孬種。這時候第一個舉手,不承想一向被他看做孬種的狗子第二個舉手。再然後,幾個巡岸的城防士兵也舉了手。宋學武滿意地笑笑,說:“兔崽子們還行,有點兒咱爺們兒的範兒了!泉清,你親自操辦,再找個夠膽量的船家來。跟船家說,只要把老宋的兵送到對岸,成事兒後再給拉回來,老宋重重有賞!”他又轉向他的副官道:“給過江的弟兄預備些過硬的傢伙什兒,就鏡面匣子吧!那傢伙來個連發能頂小半個機關槍!過江的弟兄,每人一個鏡面匣子!”
甘泉清和副官領命而去,不多時副官回來給過江的官兵每人發了把鏡面匣子,這都是從全團有頭有臉的人物手裡蒐羅來的。城防團不滿編,武器又操蛋,鏡面匣子可不是人人都有。甘泉清去找夠膽量的船家,一時半會兒還來不了。預備過江的人開始整理裝備,宋學武給大家鼓勁兒。他說:“過江後用不着當自己是關公關雲長,對岸是鬼子是自己人,瞧清楚了麻溜兒回來給俺報個信,之後就去司務那裡領現大洋,每人二十塊!記住了啊,咱老宋親口說的,哪
個王八蛋敢扣着現大洋不給你們,跟老子說一聲,就算是親舅子老子也斃他個王八蛋!”
都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不假。宋學武開價,二十塊現大洋,這在當時算一筆鉅款。窮當兵的一聽這個,哪還有害怕的心思?滿腦子全是白花花的大洋了。這時候就算對岸真有鬼子他們也不懼,因爲有大洋。
宋學武轉向排長,壓低聲音囑咐說:“若是對岸有兵,中國兵,那就先商量一嘴,能不能過江協防,你就先商量一嘴。如果這幫兵讓鬼子嚇破膽了,你心裡要有個數,回頭跟俺說一聲。讓鬼子打敗了不可怕,怕就怕讓鬼子嚇破了膽,那就失魂了。真是一幫失了魂的傢伙,千萬別讓他們跟咱們兄弟接觸!動搖了軍心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排長沒膽子卻有腦子,當下全部明白了宋學武的意思。這時甘泉清回來了,對宋學武說:“團座,找到一個船家,答應的挺痛快,人也實惠,江面水道的情況都裝他腦子裡了,天黑也不怕。過會兒就來啦。”
宋學武點點頭,心裡琢磨還有沒有要跟斥候們說的,想來也沒啥可說的了。他就挨個兒跟斥候們握手拍肩膀,稱兄道弟親熱得不行。約莫過了二十分鐘,江面上駛來一葉小舟,撐船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是個鬚髮花白的半老頭子,少的是個面容姣好皮膚白淨的姑娘。宋學武認得這是江邊漁村的漁民牛老三和他閨女牛蘭花。城防團長好歹是個官兒,按說不會認識這等草根家庭的人,實在事出有因。當初若不是城防團一個兵痞子有出軌行爲,宋學武不會認得牛家父女。雖說那兵痞子在事情敗露後讓宋學武好頓收拾,終歸沒能挽回人家的損失。因此,宋學武一見是牛老三來送他的斥候兵過江,當下迎過去抱拳寒暄道:“牛三哥!您肯爲俺老宋安排的任務出工出力,俺這裡先謝過啦!事成後老宋擺一桌子好酒好菜犒勞三哥和侄女!”
宋學武這幾句話說得誠懇實在,牛老三憨憨一笑,道:“宋團長客氣,軍爺們看得起俺和閨女才讓俺們給軍爺出力呀。”
宋學武在牛老三面前的粗枝大葉實乃是裝的,他這個殺人如麻的惡人,打根上說同樣是苦出身,對平民百姓往往惡不起來,加之以前出的那檔子事兒確也因他帶兵無方所致。因此,他一直對牛家有愧,以往逢年過節總給牛家送些瓜果禮品略表歉意和贖罪之心。這時候聽牛老三一席話,心中更加感動,他本粗人,說話辦事慣於不拘小節,這時候哈哈一笑,說:“牛三哥就別跟老弟說客氣不客氣啦,好酒好菜肯定有,瞧你閨女長大啦,出落得如此水靈,待俺那奶油外孫子再大幾歲,把你閨女嫁給俺外孫子咋樣?”
牛老三自是誠惶誠恐,牛蘭花面色緋紅。一干城防團官兵一陣鬨笑。一時間氣氛輕鬆了不少,衆人也不覺得冷了。
船隻靠岸,城防團的斥候們依次上船,牛老三和牛蘭花撐船駛向霧氣籠罩的江心。很快岸上的人看不見牛家的小船,宋學武等人仍然站在江灘上遙望對岸的朦朧火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