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田弘毅的辦公室陷入彷彿無休無止的忙亂與凌亂已有段日子了。在以往,幾乎患有強迫症的他在衛生方面絕不會容忍有一絲一毫的瑕疵。不過,現在他沒心思顧及這些。從諾門坎前線返回鳳縣駐地後,連傷兵滿營的慘狀都無法出現的森田聯隊一直沒有停止過忙碌。從上至下殘存不到一百個囫圇人的森田聯隊,哪怕放到帝國陸軍二流部隊中,也不會被當做一個完整的中隊來使用。人員和兵器損失倒還在其次,關鍵是士氣!士氣都沒有了,給補充再多的兵員、再先進的武器,又有什麼用?到了戰場上照樣跟豆腐一樣。
最令森田弘毅寢食難安的,是一向風調雨順、社會比較和諧的鳳縣,就在諾門坎戰役全面展開、森田聯隊全體趕赴前線後,亂子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了。
先是一羣給皇軍起輔助作用的保安隊士兵造反,殺害了關東軍安插在部隊中的軍官和士官之後,去向不明。然後,是武裝開拓團的成員接二連三的遭抵抗武裝襲擊致死。結合這樣一個事實:同屬松花江北畔和森田聯隊防區的二道溝,已在先前被森田聯隊壓制得差不多的抗聯武裝,再度活躍起來,電線杆、鐵路線、公路官道、輸送補給品的運輸隊,統統開始遭殃。森田弘毅確信,帝國關東軍對抗聯武裝的“討伐”,力度遠遠不夠!
至少在森田聯隊的防區內,抗聯武裝可以用一句古詩來形容:“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若是現在的森田聯隊還是以前的森田聯隊,又怎會讓抗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呢?要怪,只怪陸軍省那幫腦殘,跟誰鬧騰不好,非要跟斯大林的北極熊鬧騰!到頭來,搞得一個甲類師團被打殘,一個丙類師團基本被全殲。北極熊是那麼好招惹的?就連在歐洲牛得不行的小鬍子希特勒,我們日本帝國強大牢靠的盟友,見到斯大林那傢伙不也得客客氣氣的?想來,支那事變到今天還沒有結束,大量帝國精銳陷在中國戰場,很有些自顧不暇、手忙腳亂的意思,一個麻煩沒有解決,又製造另一個麻煩,這是一個腦筋正常的人能幹出來的蠢事嗎?
一想到這些,森田弘毅的氣就不順。就想找個倒黴傢伙來撒撒氣。無奈,那些畢恭畢敬的下屬們,只要瞧出不對,能躲多遠躲多遠,人家纔不觸這個黴頭呢。森田弘毅於是更加氣不順,在心裡狠狠咒罵着:“見鬼的參謀本部!怎麼還不給我們補充新兵?”
只有補充了新兵,才能至少出去找個對手打兩下,也好撒撒氣呀。
可是,上級一天到晚不知在忙些什麼,諾門坎戰役結束這麼久了,新兵卻遲遲不來!上級倒是有一點特別積極,一天十幾個電話和電報催促森田聯隊,整軍備戰,對防區內的抗聯武裝發動“討伐”,穩固後方,爲下一場神聖的戰爭做好準備。
沒有兵,讓森田弘毅撒豆成兵的去打抗聯?森田弘毅也很急,急有什麼用?你不給派新兵,還一個勁兒的催我去剿匪,換成誰,誰能不抑鬱!
抑鬱的森田弘毅很快更加抑鬱,有人來報:“剛纔,上級派給咱們的補給車隊遇襲。”
森田弘毅發現自己連放聲怒罵的力氣都沒有,他問話的語調平靜中隱藏着難於按捺的顫抖:“具體什麼情況?”
報信的士兵回答:“補給車隊呼叫,當時他們位於二道溝附近,剛陷入激戰,可對方火力很猛,呼叫時他們已玉碎十三人。”
通常情況下,一個運送補給物資的車隊,總兵力包括一個押運班十三名士兵和三輛卡車的駕駛員,所運送的物資包括食品藥品衣物、武器彈藥等。算上駕駛員,補給車隊兵力爲十六人。這次,既然呼叫野戰部隊時他們已玉碎十三人,到現在,恐怕已全部玉碎了。那麼,森田聯隊根本沒必要再派人去救。再說,森田聯隊的整個駐地都顯得空空蕩蕩,想救也沒那麼多兵啊。
森田弘毅命令:“通知木村君,將情況如實上報旅團司令部。就這樣。”
士兵敬禮後離開,森田弘毅極度憂鬱地點燃香菸,念天地之悠悠
地兀自哀愁。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空蕩蕩的部隊營房,心中再次狠狠詛咒上級,他的聯隊根本就是個空架子,讓他剿匪?他現在能保證那幫匪別來縣城裡搗亂,已然很不錯了!
電話鈴聲再度響起,森田弘毅煩躁地將燃了一半的香菸按進菸灰缸,高聲道:“本多!”
一名士兵應聲而入,森田弘毅指了指不斷響鈴的電話機,道:“不管是誰,就說我去部隊視察,不在。”
“是!”本多一等兵應了一句,走到電話機前拿起話筒道:“你好,森田聯隊長辦公室……”
另一頭那位缺乏教養的傢伙扯着喉嚨嘶吼,逼得本多一等兵不得不將耳朵遠遠離開聽筒。就算站在窗前的森田弘毅,也能清楚地聽見電話那頭某傢伙的吼聲:“真是豈有此理!森田你這個混蛋!你爲什麼不切腹自盡?你的防區內匪患嚴重!身爲作戰軍官卻只一味強調敵人的強大!敵人有什麼強大的?他們不過是一羣流匪山賊!是不是脫離戰爭太久,森田君你已經忘記如何打仗了?”
待這一通吼過去了,本多一等兵才小心翼翼道:“長官,我們聯隊長下部隊視察了,他不在。”
電話那頭:“什麼?豈有此理!他有部隊嗎?視察什麼?視察晚飯準備的怎麼樣了嗎?他這個飯桶!懦夫!”一陣粗重的喘息後,電話那頭的傢伙許是氣消了些,又道:“叫他回來後立刻給我來電話!我是旅團指揮部的鍋島。”
一陣忙音,本多一等兵撂下話筒,森田示意他可以離開,他灰溜溜出了辦公室。
旅團指揮部這幫混蛋!一天到晚只知道找下屬撒氣,卻從不體諒下屬的難處!森田弘毅氣的臉都紅了,絲毫沒想到,他於他的下屬來說,同樣如此。
本是晴空萬里的天空,忽然有一方陰雲密佈,滾滾春雷聲由遠及近,很快,森田聯隊駐地上空也被陰雲籠罩了。這樣的天氣,森田弘毅這樣的心情,簡直是絕配呀!森田弘毅走到電話機前,拿起話筒搖了兩下,道:“給我接旅團指揮部的鍋島大佐。”
不多時,森田弘毅忽然怒道:“鍋島君!我不知你遇到了什麼難言之隱,可是你們不給我部補充足夠的兵員!我是沒有能力發動討伐戰的!我希望您能體諒我部的難處!諾門坎一戰,面對俄國人的坦克海時,我想鍋島君絕不會很勇猛地迎上前去贏得武士的尊嚴吧!因爲鍋島君和我一樣,到現在仍然活着!蒙受着其他部隊投來的歧視的目光和種種讓我們無法忍受的流言蜚語!既然如此!鍋島君就不要說我是飯桶和懦夫!咱們這些從滿蒙邊境活着回來的人,彼此彼此!你懂嗎?鍋島君?所以你剛纔的那番話,簡直太過分了!別忘了,我也是武士的後裔!我絕沒有你們那些官老爺想象得那麼脆弱!只要給我兵,我可以讓我的防區內,哪怕是匪徒飼養的雞鴨鵝狗貓都沒法存活!”
同樣的一通嘶吼,森田弘毅痛快了不少,甚至開始愜意了,盡情想象着電話那頭高傲的鍋島臉紅脖子粗卻又無法反擊的狼狽相。可是,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極爲恭敬,絕不是鍋島那個可惡的傢伙!只聽:“你好,鍋島大佐下部隊視察了,不在。”
森田弘毅更怒:“什麼?豈有此理!他有部隊嗎?好啦!等他回來你告訴他!他這個高傲的傢伙!武士雖有等級之分,卻有着同樣寶貴的尊嚴!若是他願意,我倒希望我們能夠決鬥!看看誰纔是真正的武士!再有!如果他再不給我的聯隊派新兵,就不要再催促我去剿匪!我需要新兵!我需要很多新兵!我需要戰車、大炮和機槍!一個帝國野戰聯隊該有的,我全要!”
被雨霧籠罩的鳳縣城門口,站崗的保安隊士兵無精打采。雨一下,沒人再有心情進進出出走城門。士兵們聚在一起避雨,直到三個莊稼漢打扮的人毗鄰城門。
“二蘑菇,去瞅瞅!”帶班的兵頭,發出的命令也顯得無精打采。
二蘑菇就更別提了,跟沒睡醒似的走到莊稼漢們跟前,道:“停,檢查。”
這有氣無力的語
調簡直不像日本人養的狗面對中國人時該有的。爲首的莊稼漢十分乖巧地放下扁擔,他的夥伴們同樣如此。二蘑菇草草地看了看這些漢子的扁擔,連翻都沒翻,便揮揮手:“走走走!”
一旁躲雨的帶班兵頭嚷道:“二蘑菇!你他媽就這樣守城門啊你?日!”
二蘑菇回道:“俺真巴不得抗聯的爺爺們進城呢!整死那幫日本癟犢子玩意!俺讓他們傷天害理!媽的!”
兵頭那邊丟來一根樹杈子,緊跟着是一句國罵:“操你孃的!抗聯真來了你他媽還有命?你狗日的活膩歪了,你這幫難兄難弟還想着長命百歲呢!”
二蘑菇又道:“俺又沒傷天害理!俺是在自家地裡被鬼子抓了丁!誰他媽稀得當漢奸啊?祖墳都進不去!斷子絕孫!操他媽的!”
兵頭:“嘿!你個狗日的二蘑菇!你倒他媽英雄起來啦?那你狗日的還穿這身黃皮幹個懶子逑?你大爺俺不是吹牛,你大爺俺當年那會兒……”
已走出一段距離的漢子中,張巖說:“端木,你應該聽出來了,連這裡的僞軍都不是心甘情願給鬼子當狗,敷衍的做事,都不檢查咱們的良民證。現在的縣城保安隊是後組建的,原來的已經起義到咱們這邊了。鳳縣的民風就是這樣,要不是此地鬼子太多,咱的根據地早拓展到這裡了。此地當年跟鬼子乾的爺們兒不少,九一八那時就開幹了,先是東北軍城防團的一夥子好漢,大部戰死,鬼子連個俘虜都沒抓到。城防團殘部在鳳縣淪陷後收攏一批不怕死有骨氣的好漢,打着義勇軍的旗號跟鬼子繼續打。直到關東軍不斷往東北增兵,滿洲地區的敵後抗日鬥爭全部陷入低潮了,仍然有我的二道溝支隊,支隊裡的鳳縣子弟兵不少,這些子弟兵身上傳承了鳳縣的民風,很好用!”
端木彧點點頭,說:“老張,要早知道鳳縣的鬥爭是這樣的形勢,我真該帶我的人早點兒來。趁着咱們都兵精糧足時合兵一處,鳳縣怕是早被咱們變成根據地了。”
張巖說:“是啊,看到你時,又高興又揪心啊。”
端木彧有了片刻的黯然,到現在,他的小隊是唯一安全抵達二道溝的鴨嘴溝支隊人馬,老鈕犧牲是他真切看見的,羅真金、關山豹、唐龍凱至今杳無音訊、生死未卜。可是他很快穩定自己的情緒,說:“鳳縣黨的地下組織未被破壞,真的太好了。可是,把組織安在警察公署,這恐怕不太安全吧?敵特組織絕不是吃素的,加上近期叛徒那麼多。”
同行的偵察排長強子說:“誰叛變了,那傢伙也不會叛變。因爲,他爹。”
端木彧沒明白:“什麼?”
強子解釋:“殺父之仇,這仇夠大不?再說,老子英雄兒好漢呀。他爹,絕對是英雄。端木支隊長,等你見到那位同志,你就全明白了。”
三人在鳳縣主街走了十幾分鍾,到現在,城裡不見半個鬼子兵,只有一些日本平民扮相的人撐着傘匆匆走過。張巖說,這些都是日本移民,鳳縣淪陷後這裡的日本移民數量越來越多,別看現在是平民扮相,只要鬼子需要,這幫人換上軍裝就能打仗。
他們拐入一條破敗的小巷,在七拐八拐的巷道中繞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確定後面無人跟蹤後,張巖帶頭走到一戶院門口,這院門口上掛着兩個黃燈籠,張巖說掛這樣的燈籠,意思是地下組織暫時平安。
強子叩門,不多時,裡面有人應答:“誰啊?”
強子道:“表姨夫,強子看您來啦。”
院門被打開,一個老態龍鍾且跛腳的人探出腦袋,張巖向前一步道:“表姨夫。”
跛腳老人點點頭,讓出道來讓三人進去。院子裡的一切都顯得破敗,連臺階都缺肉,不過瞧房屋的外觀,戰爭之前這裡應屬大戶人家。
張巖問:“表姨和表弟呢?”
跛腳老人說:“都在屋裡呢。快進屋吧,我去燒炕,一場春雨下來,該冷還是冷。”
跛腳老人離開,張巖、端木彧和強子進了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