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世界是一片黑暗森林,那麼森林中孕育而出的文明便是鮮明的火光。
有第一縷,就會有第二縷,第三縷。
“您……看見其他文明瞭嗎?”
顧慎屏住呼吸。
如果存在一個比星艦文明還要強大的文明……
那麼五洲,是怎麼活到如今的?
“沒有看見。”
愛之主搖了搖頭,道:“但並不意味着它不存在。”
她指向天頂。
“所謂的‘逃亡’,其實就是星艦文明對當前世界的一種探索。你應該也猜到了最終的結果。”
星艦文明狼狽逃竄,最終回到原點。
殘破的文明孕育出了五洲。
如果說這個世界是一個球,那麼多年的熔鐵之主其實已經完成了“探索”的初衷,星艦行駛圍繞這枚大球轉了一圈,只是這枚大球,難道就是世界的全部麼?
愛之主所指的方向……
在虛空之外。
還有更遠的遠方。
“源質風暴,死海古卷,福音盒……這些都是違反當前世界規律的東西。”
愛之主垂眸說道:“當年在逃亡之際,熔鐵曾經提出過一個問題,星艦文明發展到這一步,究竟是巧合,還是必然?”
顧慎怔住了。
他明白愛之主想要表達的意思了。
五洲文明其實也在探索這個問題,花幟也好,上城也罷,目前還沒有人查到……爲什麼“黑點”會出現。
每一個人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具備探究起源的本能。
只是這世上千萬超凡者們,無人知曉自己的力量從何而來。
即便是神座,也無法解釋“火種”的起源。
火種來自於福音盒,那麼福音盒來自於哪裡?
“他懷疑,福音盒和死海古卷……其實是更高階文明,向下投放到這座世界的東西。”
愛之主平靜道:“就像是農場裡豢養的雞,它們無法瞭解柵欄外的世界,所以一輩子都不知道‘飼料’的來源,製造星艦的真正目的,並不只是爲了環繞世界。熔鐵想看看這個世界的外面,還有什麼。”
顧慎喃喃道:“這……就是他懷疑的敵人?”
“是。”
愛之主輕聲道:“他不相信巧合,古文禁術之中存在着‘占卜術’,既然我們可以通過禁文來掌控命運之力,那麼高階文明一定也可以做到……作爲農場中的雞,想查明真相,第一步就是跳出柵欄。”
顧慎沉默了很久。
“……很驚人的想法。”
他誠懇說出了自己的內心想法。
熔鐵之主的思想高度,讓他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顧慎只活了二十餘載。
他這一路經歷的修行,戰鬥,比起那些驚才絕豔的前輩們,實在還是太少了……短暫的歲月積澱,還不足讓他站在和熔鐵之主一樣的高度來思考這麼龐大的問題。
但作爲後來者,代入到當年的“戰爭”之中,他不得不感慨,熔鐵之主的“思維”領先一整個時代。
誰能想到,星艦製造的目的,其實是想衝出天宇?
天宇之外有什麼?
熔鐵之主最終成功了麼?
第二個問題,只在顧慎腦海中短暫停留了一瞬。
回想到北洲那些殘破斷裂的艦艇碎骸……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熔鐵之主的計劃,大概率是失敗了。
“如今你能站在這裡和我對話,能夠嘗試拔劍……其實就是一種成功。”
愛之主柔聲道:“倘若在浩袤世界之中,真存在那麼一個極其強大的文明,它下定決心要將全體人類毀滅,那麼即便初始號沉潛冰海,也無法逃脫破碎的命運。當年的那場逃亡雖然很狼狽,但至少你們活了下來,五洲文明成功發展了六百年。”
顧慎抖擻精神。
沒錯。
愛之主說得很對……不管熔鐵之主有沒有看到天幕之外的“世界”,五洲還活着,這便已經是一種成功。
“物質界的普通規律,被超凡力量打破。”
“可超凡規律……也是一種規律。”
愛之主繼續道:“或許制定超凡規律的另有其人,但我們還有希望,‘熄火之劍’的力量可以重整秩序,和你眉心的那縷熾火一樣,一切超凡力量都會被斬碎,收斂,歸納。”
超凡意味着無序。
而熾火,則是代表着極度規整的秩序!
這也是愛之主對阿弗念出拔劍者顧慎名字的緣故。
“所以……你要試一試麼?”
愛之主微笑開口。
她擡眼看了看自己的顱頂,那把熄火之劍高懸在上,閃爍着一圈一圈的黯淡光芒。
顧慎當然想試。
只是他並沒有急着動手。
顧慎認真問道:“前輩,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當真能拔出這把劍,那麼您的結果會怎樣?”
他最開始問的那個問題,拔劍之後,會怎麼樣?
其實不是針對這個世界,而是針對愛之主個人。
他知道阿弗爲了愛之主苦等千年。
也知道愛之主用金色幻夢,將自身籠罩,維持平衡……是一場煎熬。
可他擔心,拔出這把劍之後……這尊王座,以及王座上的人,會瞬間化爲一抔黃土。
歲月不饒人。
千年歲月的重量會在一瞬間落在這位女子身上。
任你當年如何風華絕代,千年之後,都只是紅粉骷髏。
“我會死。”
愛之主輕描淡寫地笑了笑:“但不必擔心……王座還在,愛之火種還在,所以她會活下來。”
“……”
顧慎沉默了。
他當然也很關心褚靈。
但問出這個問題,並不是擔心褚靈會就此寂滅。
他的本意,還是關心拔劍之後,對愛之主本體的影響。
“您……”
顧慎看着王座上的女子,困惑開口:“似乎並不在乎死。”
“死,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
愛之主倚靠在王座之上,她的臉上雖然帶着笑,但這笑中卻滿是蕭瑟寂寞和孤獨,讓人看上一眼就止不住地心酸。
“什麼樣的人會害怕死亡?”
她溫柔道:“活得越短的人,越害怕死亡,羈絆越多的人,越害怕死亡……因爲他們還沒活夠,可是我呢?”
顧慎啞口無言。
“與我一同並肩作戰的那些人,都已經死了。”
愛之主眯眼笑道:“其實按時間來算,我也早該死了。只是因爲這把熄火之劍的緣故……才得以不幸地苟活。”
不幸這兩個字,很是嘲諷。
顧慎見過太多人,爲了“活着”拼盡全力。
伊恩吞噬了不知多少無辜者的生命,只是爲了延長自己的壽命……
能多活一年,便是一種幸運!
可在愛之主這裡,活着反而變成一種不幸。
也是。
熔鐵之主,獵神座,穀神座,都已經身消道隕。
當年故人若是不在。
徒留自己一人獨活,還有什麼意義?
“對我而言,在這世上活着的體驗,只剩下折磨。這世上的快樂已經與我無關,在這種情況下,我又怎會貪戀人間?我只期盼遇到一位拔劍者,能夠帶走這人間的最後一縷希望,也順便將這枚愛之火種,一同帶走。”
愛之主笑着望向顧慎,道:“年輕人,你可以做到嗎?”
這句話很熟悉。
當年的光明神座,也說過。
曾經綻放過無邊光明的落日,不會貪戀人間最後的餘暉。
“我……試一試。”
聽完這些話後,顧慎深吸一口氣,他此刻終是下定了決心。
轟的一聲!
壓抑已久的冥火在神嬰眉心綻放,千絲萬縷的漆黑之焰在金色幻夢內部爆發開來。
顧慎操縱這具軀殼,艱難伸出手掌,試圖握住那把“熄火之劍”。
第二縷火焰出現之時!
金色幻夢籠罩的王座方圓,頓時天翻地覆!
這一幕景象極其震撼。
即便是站在幻夢之外的白袖,阿弗,也能看見。
那如華蓋一般籠罩王座的金燦弧光,被染上了一層漆黑之色。
那黑色火焰極其強大,在虛空之中燃燒,爆發出噼裡啪啦的炸響之音!
“能成功麼?”
阿弗緊張到了極點。
“……”
白袖也是屏住呼吸,默默等待。
……
……
片刻之後,金色幻夢那層光幕中摻雜的漆黑之色緩緩消散。
顧慎徐徐從金紗簾幕之中飄蕩出來。
白袖連忙上前將其抱住。
“成功拔劍了麼?”
阿弗關切開口。
顧慎搖了搖頭。
阿弗的精神波動很複雜,既有失望,也有慶幸,他作爲熔鐵之主製造出來的AI,既希望有人能拔出熄火之劍,又擔心熄火之劍被拔離之後,愛之主的真身會就此崩塌。
“褚姑娘呢?”
阿弗意識到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進去的時候是兩個人,出來的時候只剩下一個了!
如此來看,褚姑娘是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了?
“褚靈已經脫離危險了……愛之主收留了她的精神。”
精神世界之中,顧慎的魂靈比之先前蒼白了三分,拔劍消耗了他不少的精神力量,只不過他臉上卻是帶着釋然的笑容。
“那就好。”
白袖也鬆了口氣,開口安慰:“拔劍之事,不急於一事,褚姑娘沒事便是天大的好事。”
“說得極是。”阿弗也連連點頭。
只不過小傢伙沒沉住氣,兩秒後便忍不住詢問:“不過我看拔劍之時的動靜很大,拔劍過程還順利嗎,裡面大概是什麼景象?”
它覺得自己十分靦腆。
但實際上,這一番話基本等於“你可以共享一下拔劍記憶嗎”?
“拔劍……不太順利。”
顧慎虛弱地笑了笑,他沒有猶豫,直接將幻夢內的精神影像放出。
神嬰軀殼試圖握劍。
冥火在虛空之中延伸。
愛之主鬆開了王座權柄,迎接冥火的到來,看得出來她是在全力配合顧慎,來拔出這把“熄火之劍”的……但可惜的是,冥火接觸到懸劍之時,異變陡生,那蘊含着龐大寂滅之力的冥王火焰,在觸碰熄火之劍的那一刻,被更強大的“寂滅之力”擊中!
“握劍的那一刻,熄火之力……傳遞到了我的身軀之中。”
顧慎回想着那一幕,心有餘悸。
“那股熄火之力的傳遞,無視距離也無視防禦,一瞬間擊中了我,不止是身軀,還有心湖!”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故作無恙地笑道:“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如果我強行要去握住這把熄火之劍……那麼我好不容易熔鍊的這一縷‘冥火’,會在今日迎來‘熄滅’。”
當然。
這也是虛假的熄滅。
他會成爲和王座上愛之主一樣的“存在”。
半生不死,如生似死。
之後再進入這座青銅大殿的“幸運兒”,就有機會同時目睹瞻仰兩位神座被“熄火”的模樣了。
“這般恐怖?”
阿弗怔住了,然後面露難色。
按照自己的推測,想要拔出這把劍……至少得是準神座級別的超級強者。
沒有本源力量,連踏入金色幻夢深處都難。
可這種存在,一旦握劍,就立刻會迎來“熄火”。
拔劍,豈不就是悖論?
唯有擁有火種之人,纔有資格拔劍……可此劍專門熄滅“火種”!
“如果我的身軀,再成長一些,說不定機會更大一些。”
顧慎沉聲開口。
他並不是在開玩笑。
由於自己的精神被囚禁在神嬰的軀殼之中,他受到了許多限制。
剛剛做出握劍的姿勢,便已是極其困難……
這具軀殼實在太不方便,如果有辦法脫離“桎梏”,顧慎能發揮出的實力會呈幾何倍數暴漲,到那時候再去嘗試拔劍,把握一定會大上許多!
“見鬼。”
說到這裡,阿弗的神情變得古怪起來。
他嘀咕道:“我實在想不明白,這才幾天沒見,你是怎麼把自己塞到這具軀殼裡的?”
爲了安置褚靈的精神。
見面之後,始終無暇閒敘。
此刻,顧慎終於有空將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盡數說出。
……
……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許久之後,這場漫長的解釋,隨着顧慎的一聲輕嘆,拉下了終幕。
精神世界中,白袖和阿弗的神色都很精彩。
“關於你們‘內鬥’這件事情……我先前略微有所耳聞。”
阿弗感慨道:“只是我實在沒想到,你們能鬥得這麼厲害,這麼激烈,這麼有想象力。”
蟬翼城的佈局,假死,反間,開戰。
這是一場大戲。
也是一場好戲。
沉潛冰海的阿弗哪裡見過這等場面?
而且千年之前的星艦文明,根本就沒有“內部矛盾”這一說……想要成就領袖之位,必須得到其他領袖的聯名同意,否則根本就沒資格觸碰福音盒,在這般苛刻的篩選環境之下,星艦文明的每一位領袖都十分“偉大”!
“所以……內陸的超凡戰爭已經開啓了。”
白袖沉默片刻,說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阿弗,你會參戰麼?”
按照顧慎所說。
內陸的神座力量,已經陷入了絕對的平衡之中!
清朧被白朮和林蕾所牽制,兩位神座會竭盡全力將天空拖住……源之塔的這場神戰會持續很久。
而唯一空閒的那位風暴神座,正在計劃出逃。
如此來看,初始號最擔心的“高維打擊”,這個威脅,已經小到了極致。
“我……”
阿弗糾結了一下,它咬牙開口:“如果五洲真的需要初始號,那麼我會參戰的……只不過你們所說的那位註定逃離的風暴神座,如今還在內陸,在確認他徹底離開之前,初始號不會介入這場戰爭。”
這個回答,已經足夠。
千辛萬苦,將阿弗拉到己方陣營,能夠得到一個承諾,便足以確保東洲不會在正面戰場陷入下風。
單論紅影機器人,便足以改變戰局。
這根本就不是五洲文明能夠製造出來的產物!
只要紅影參戰,正面戰場就會立刻呈現一面倒的碾壓局勢——
即便初始號初期並不參戰,只是懸停在北部要塞之外,它所提供的那些“黑銀”,也足以讓三洲聯盟取得超凡裝備上的壓制!
中洲唯一的優勢,就是【深海】。
“你們可別想多,我之所以會幫你們……只是因爲愛之主的囑託罷了。”
阿弗嘆息道:“按照主人設置的程序,我本不該插手後代文明之間的爭鬥,要不是因爲顧慎是愛之主欽定的‘拔劍人選’,以及擔心小滿的安全……我纔不會做出違背主人意願的決定。”
它望向白袖,道:“別忘了在來的路上,你答應我的事情。”
啓航之後。
這一路上,阿弗和白袖說了很多話。
白袖答應阿弗,停泊北部舊世界後,他會動身返回五洲一趟,把處於風波中心的顧小滿,完好無損地帶離。
“放心。”
小袖子挑眉道:“小滿是我的弟子,就算你不說,我也不會看她身陷戰爭漩渦……今日之後我便會動身,去中洲將她帶走。”
清朧將顧小滿當棋子。
如今天空被鏖戰所困,【深海】接管源之塔,這傢伙可不是什麼念人情的好東西,隨時可能對顧小滿不利。
“這件事情,不宜推遲。”
顧慎也點頭,道:“初始號這邊已經沒有什麼麻煩了,其實你現在就可以動身。”
白袖無奈道:“沒有麻煩了?你是不是忽略了一個人?”
顧慎怔了怔。
“你自己。”
小袖子沒好氣道:“我如果就這麼走了,你怎麼辦,褚姑娘在愛之主幻夢中靜養,誰哄你入睡,誰抱着你走路?”
“???”
顧慎老臉瞬間通紅,憤怒狡辯道:“我不是三歲孩子好麼,不需要有人哄睡!只不過走路這件事情確實……”
確實十分尷尬。
事實勝於雄辯,他連三歲孩子都不如。
這具軀殼還停留初生階段。
“如果你擔心行動不便的話,紅影可以揹你。”
阿弗似笑未笑道:“雖然以前沒試過,不過直覺告訴我,紅影應該可以成爲盡職盡責的奶媽。”
“呸!”
顧慎忽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當年星艦文明的諸位領袖之中,有一位領袖,參悟出了部分殘缺的時間規則,並且使用在了初始號上。
正是那位領袖參悟出的時間禁制,將風暴神座困在冰海七年!
如果……
這時間禁制,可以作用在自己的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