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源之塔的神戰,會在什麼時候結束麼?”
“這個問題,除了塔內的那三位,有誰知道答案呢?”
“既然你不知道答案,那麼爲什麼不下令進攻……一旦清朧獲勝,那麼目前的均衡局勢便會被打破。”
長野的小院,人造湖泊之前,顧南風陪着老爺子靜坐垂釣,他看得出來,老爺子很不想從前線退下。
以往的垂釣,老爺子都很安靜。
可今日,纔剛過去一小時,老爺子便坐不住了。
顧騎麟一直在和顧南風聊着“中洲之戰”的事情。
“南風,你應該也清楚,目前南洲內陸正在進行的那場戰爭……其實是無意義的。我們打得再兇狠,無非就是將風暴神座留下的地界攏入麾下,中洲的‘源之高牆’已經修築了好幾層,【深海】顯然想在中洲築起一道真正的銅牆鐵壁。”
顧騎麟輕聲咳嗽了一下,幽幽道:“【深海】正在利用清朧的火種,最大限度的開發死海區,只要源之塔的新晉封號可以承載火種權柄的力量,那麼他就可以源源不斷地製造出‘烈.雷諾’這種級別的強者。”
三洲會盟在拖時間,【深海】也在拖時間。
接近五年過去。
三洲會盟的超凡者,已經迎來了第一撥爆發。
內陸戰爭的局勢已經開始發生轉變,東洲三所的超凡者儲備數量翻了好幾倍,北洲軍團更是不斷擴張——
按照當年的計算。
一直拖下去,三洲會盟的超凡者質量會越來越高!
這場戰爭,也會變得越來越輕鬆!
可【深海】似乎不在乎……它不在乎三洲會盟拖延時間的舉動,甚至主動建起高牆,將中洲與外界進行隔斷!
顧南風裝作聽不懂顧老爺子的話。
他輕聲嘆了口氣:“所以您的意思是?”
“打吧。”
顧騎麟笑了笑,溫柔說道:“孟西洲已經初步掌握火種了,五年時間,盟軍的力量遠超當年。就算沒到進攻中洲的最終時刻,也時候讓南洲的內陸戰爭,迎來結束了。”
顧南風的神色有些動搖。
他當然知道顧老爺子想說什麼。
打!
他作爲五年前最堅定的主戰派,何嘗不想發起進攻……可站在會盟最高層的位置,一舉一動,一個意志,真的會影響無數人的生命。
今日他顧南風站出來,表明立場,要大舉進攻!
那麼整個東洲,便會盡數壓上!
裁決所,監獄所,指揮所,長野,大都,九座大區,會傾盡所有!連帶着北洲四大軍團,以及整座光明神殿!
真正站在最高層之後,顧南風反而變得猶豫起來。
他很想打,但他還想再等等。
“我有一件事,始終沒有明白……【深海】願意陪會盟拖延下去的原因是什麼。”
顧南風揉了揉眉心,苦澀開口:“最高層開展了不止一次會議,這件事情讓所有人都感到困惑,我們都不明白【深海】這麼做的目的。”
有些時候,知曉棋盤對面弈者的身份……未必是一件好事。
和【深海】進行戰爭,會盟高層面臨着極大的壓力,大大小小的戰役,高層都要開會討論,進行細緻的佈局,部署。
而【深海】的目的只有一個。
它所做的一切,就是爲了通往最終的“勝利”。
有些時候,輸掉幾場戰役,對【深海】而言根本就不算什麼——
最開始的南洲戰爭,源之塔投入了極其強大的兵力,北洲三大軍團都被迫派出精銳,前往內陸戰場,結果遭遇了牯堡要塞的偷襲……吸引火力之後,源之塔臨時撤去部署,戰略性放棄了一小半的南洲領地。
這些人去了哪裡?
由於精神網絡被壟斷的原因……會盟高層一直不知道答案。
沒過多久,中洲的那堵高牆便這麼立了起來!
在那一刻,高層才知道,所謂的南洲戰爭,只是一個幌子……在【深海】眼中重要性排名第一的事情,不是掌控南洲陸地,而是在中洲外圍,建起足夠有效的防禦工事。
於是,在那堵高牆建立之後,會盟高層便變得無比謹慎!
揹負着億萬超凡者的生命,每一位高層都不敢亂下決斷,他們竭盡全力去揣摩【深海】的佈局深意。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因爲他們“看不懂”,所以纔不敢妄動。
歸根結底,還是硬實力不夠,如果會盟這邊有足夠的把握,可以終結神戰,那麼這最終一戰的號角,早就已經吹響!
“你們……真的不知道【深海】拖下去的原因嗎?”
顧老爺子坐在椅子上,輕聲笑了笑。
“讓我來告訴你,爲什麼會有那座高牆。因爲【深海】認爲,白朮林蕾和清朧的神戰根本就沒有懸念,這場神戰無論持續多久,結局都是清朧獲勝……所以它建起那座高牆,只需要拖到神戰結束,那麼一切就都結束了。它賭的就是你們沒有打過去的勇氣。”
顧南風沉默了。
這一點,他們當然知道。
但知道歸知道……
如今孟西洲是會盟內部唯一的火種掌控者,如果孟西洲沒有把握介入神戰,那麼他們便不可能貿然發起總攻!
“咱們,還有一枚火種,不是麼?”
顧老爺子伸出一隻手,輕輕握住顧南風的手掌。
他柔聲說道:“這幾日我一直做夢,我夢到顧長志那小子,也夢到了許久之前在北洲參與戰爭的畫面……戰火翻飛之際,過往逝去的故人面孔,一張又一張的出現,如走馬燈一樣浮現在我的腦海。他們告訴我,人生的最終一戰,千萬不要留有遺憾。”
顧南風怔住了。
“有時候我會產生一種錯覺,我以爲我已經死了,在夢境中的畫面,便是幸運女神在臨死前的垂青。”
顧騎麟悠然笑道:“如我這般的惡人,的確很難有所善終。”
年輕時期,他參與了諸多戰役,在北洲熱武器初步成型的時代,他一人便擊墜了三艘源能艇……死在顧騎麟手中的超凡者數不勝數。
這些人的怨念,都化爲了惡鬼,纏繞着他。
老爺子輕輕將那枚釣竿拋出。
“啪嗒!”
湖面一道脆響,【無量秤】領域瞬間展開。
顧南風神色複雜。
他看着那個被無數漆黑怨氣纏身的老傢伙。
顧騎麟擁有一個極其彪悍的狂野人生。
他一路沐浴鮮血,被無數人憎惡,也被無數人敬畏,就這麼快意悠閒地活到古稀之年。
但他所殺的那些超凡者,都被“命運”記錄在冊,這些人的死輕如鴻毛,但匯聚在一起卻重如泰山,無數陰暗之氣堆積在一起化爲了濃郁的不祥,這些“不祥”在等待他真正衰老無力的那一刻。
老爺子脊背挺得很直,即便這些災厄幽晦之氣已經將他的肩頭填滿。
“看吧?”
顧騎麟轉過頭來,蒼老的面容上笑出了許多褶皺,他像是一個孩子般對顧南風炫耀。
“這些都是我殺過的人。”
“他們都想殺我……”
“然後,他們就都被我殺了。”
“現在,他們又來了。” 顧騎麟的眼神雖然有些渾濁,但卻沒有絲毫畏懼之色。
仔細去看便會發現,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瞳孔深處掠過了濃濃的不屑!
殺過一遍的人,就算再出現,又能如何?
不祥,災厄。
他這輩子就沒怕過這種東西!
“他們無論來多少次,我都無所謂……只是,我畢竟是老了。”
顧騎麟笑道:“二十歲的我敢迎接黑銀炮彈,現在我依舊敢,但我想我接下這一發炮擊之後應該是活不了了。一個彪悍的老傢伙可以不低頭,不服輸,但沒辦法保證不會被打倒在地……我想命運這一次,不會再給我爬起來的機會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從輪椅上站起來了。
不是佯裝無力。
而是……
他真的老了。
顧南風的眼神一陣恍惚,他的記憶忽然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離別之日”。那時候的“老爺子”雖然兩鬢斑白,但眼神卻威猛如同獅子,送自己去北洲之時告訴自己放一千個一萬個心,顧家雖然起了內訌,但顧陸深那種小狐狸還不是自己的對手。
可如今的老爺子,已不比當年。
歷盡三代。
這位老人的“壽命”如殘燭一般,已經燃燒見底。
所以……這纔是他不願意離開北洲戰場的原因。
這也是他今日非要和自己聊起中洲戰事的原因。
一個戰鬥終生的老人,希望自己生命最後的“末尾”,也在戰鬥中度過。
如果無法親自參與戰爭,那麼至少可以看到……那場最轟轟烈烈的大戰!
顧老爺子轉動輪椅,面對顧南風,他溫和笑道:“我希望我可以在臨死之前,看到源之塔倒下,至少看到那座高牆倒下。”
顧南風深吸一口氣。
他剛想說些什麼。
“我希望盟軍可以取得最終的勝利,不要因爲猶豫而錯失戰機,畢竟我夢到了顧長志,那個傢伙告訴我……這一戰不要拖下去了,要儘快打!”
顧騎麟挑了挑眉,道:“顧長志這小子無論是打架還是打仗,都從來沒輸過。我想我應該聽他的,來勸勸你。”
顧南風苦笑一聲。
這算什麼?
顧長志先生託夢嗎?
他當然不可能因爲這個離譜的理由,就號令東洲,發起總攻。
“你權當我今天說的話,只是任性的宣泄不滿,先前說的‘儘快開打’……這只是存在於我夢境中的美好願景。”
顧老爺子拍了拍顧南風的肩頭,他咧嘴笑了笑,最終只是輕輕開口:“我知道這一戰需要考慮很多,很多……我會努力等到‘大勝之日’的到來,努力拼命的活下去。”
……
……
顧南風離開顧氏祠堂之後,一個人在衚衕前站立了許久。
自內陸戰爭開打之後,長野便沒了先前的繁華。
顧氏主家的超凡者,九成以上全都外派離開長野……超凡時代之下的雪禁城,變得蕭瑟而且孤獨,他站在寧河前思考了一整夜。
最終顧南風去往錫銀城。
他選擇親自會見孟西洲。
老爺子最後說的那些話,他並沒有當耳旁風……
那個衰老地不成模樣的老傢伙,只能躺在輪椅上,顧南風一半是出於對他的尊重,另外一半則是顧老爺子所說的話,引起了他的警覺。
他也認爲,這一戰,不能繼續等下去了。
這些年,顧南風一直避免私下約見孟西洲,因爲兩人的身份敏感,如今的全面戰爭之中,一共就只有幾位最高領袖。
北洲這邊是林霖和林綢兩兄弟。
東洲則是顧南風和陸南梔。
而西洲,便是孟西洲一人獨攬大權。
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將會決定整座戰場的走向,所以顧南風需要保證自己時時刻刻都處於理性和清醒的狀態之中,於是他這些年,一直刻意避開和孟西洲的會見……正好兩人司掌兩座不同戰場,這幾年碰面機會極少。
如今日這般,顧南風主動求見,還是頭一遭。
蘇葉如石塑一般恭立在光明神殿之前,早早就擺出了躬身屈膝的姿勢,顯然是神女的授意。
整座錫銀城,都籠罩在孟西洲的神域範圍之中。
顧南風踏入的那一刻。
孟西洲便知道了。
“我還以爲……你一直不會來見我。”
神座之上,響起縹緲的聲音。
或許是因爲熔鍊火種的緣故,這聲音聽起來威嚴而又神聖。
但……
這句話的尾音,卻帶着些許嗔怨的語氣。
“非是不願,而是……”
顧南風想要解釋,但話到嘴邊,終是止聲。
“而是不敢。”
孟西洲替他把藉口說了出來。
顧南風沒有否認。
危難當前,千千萬萬的生命都在他一念之間。
他怎敢懈怠,又怎敢考慮自己的“兒女私情”?
想必……孟西洲也是這麼想的。
否則這些年,他又怎會真的避見成功。
顧南風深吸一口氣,道:“今日我來找神女,是想商議一件大事。”
“討伐中洲,發起總攻。”
孟西洲再次開口,替顧南風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不錯!”
顧南風眼神變得堅定起來:“我認爲……這一戰,不宜再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