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某居民坊,賀路千從推車裡拾起三塊銀錠,隨意拋向其間的四合院。
銀錠在夜雨中劃過一條完美的拋物線,準確落到四合院中間開闊的庭院。但蕪鳩百姓膽怯怕事,聽到銀錠落地的異聲,也不敢出門查看狀況。再者,百姓想當然地把銀錠落地聲音誤會成戰鬥餘波,或者是輕功高手踢飛的石塊,或者是暗器高手打來的飛鏢、飛刺、飛蝗石等。貿然出門圍觀,豈非主動送死?
賀路千投擲銀錠之舉,反而嚇得蕪鳩百姓更加飲氣吞聲,連舒緩緊張心情的喘氣聲音都停止了。
李鳳瑤覺得她好像看懂了賀路千的想法:“你想當劫富濟貧的俠客?”
武林江湖素來不缺少劫富濟貧的俠客,類似事例在鬼怪佛道官記載裡也屢見不鮮。
如果把炐朝兩京十三州當成一盤棋,幾乎每年都有高官勳貴、豪強大戶突然失竊黃金白銀無數。而後,一些俠肝義膽的俠客們拎着偷來的錢財,先救濟自己的貧困口袋,再滿城撒錢與當地百姓分享快樂。
鐵槍會的總舵主,傳言中,他年輕時就是一位習慣劫富濟貧的少年俠客。據說鐵槍會總舵主二十餘歲時,他仗着一杆鐵槍橫行濟州,劫富濟貧了三十餘家地方大戶、挑了兩家山寨。最後,鐵槍會總舵主惹怒了整個濟州權貴圈子,不得不灰溜溜翻山越嶺跑到南方昌州創辦鐵槍會。
等等。
賀路千卻沒有劫富濟貧的愛好。
俠客偷盜式劫富濟貧,與賀路千的理念不合。
排斥俠客偷盜式劫富濟貧,原因並非賀路千屁股坐在富豪權貴那裡。事實恰恰相反,賀路千僅僅更加推崇制度式劫富濟貧而已,緩和政策如針對高收入人羣徵收特別稅,激烈政策如地球共和國早期的土地革命。與制度式劫富濟貧相比,俠客頭偷盜式劫富濟貧最多屬於揚湯止沸,無助於解決最根本的問題。
俠客們劫富濟貧風俗最少以百年計算,世界可曾有半點兒變化?
答案是沒有。
所以,賀路千懶得做這些無用功。
沒有意義的劫富濟貧,不做也罷。
今夜的全城撒錢,表面看似屬於劫富濟貧,本質卻只是一種針對蕪鳩分舵的遲滯策略。
首先,百姓得到了黃金白銀,屁股肯定坐到蕪鳩分舵對面,幸災樂禍地削弱鐵槍會的聲望。
其次,任何組織的運轉都離不開財政運籌。鐵槍會又不是意志堅定的某某政黨,抄了它的金庫,縱然少數頭目明日重新聚攏一批覈心,想來也難驅使相關勢力爲鐵槍會自掏腰包奔波。
最末,如果蕪鳩分舵的殘黨和蕪鳩郡郡太守妄想從百姓手中收回兩百公斤黃金白銀,蕪鳩百姓的民意肯定瞬間爆炸。即使最終胳膊拗不過大腿,憤怒的百姓們也能讓鐵槍會和蕪鳩郡府頭疼許久,最終來不及全城搜捕賀路千。
這纔是賀路千的最終目的。
可這些想法解釋起來比較繁瑣,且不一定能夠被李鳳瑤坦然接受。賀路千斟酌片刻,索性沒有直接否認李鳳瑤的推測,笑說:“蕪鳩郡熱鬧熱鬧,才能爲我們爭取時間嘛。”
賀路千沿着長街向前走,走一路,撒一路錢。
金銀撒到只剩下三五十公斤左右,終於有膽大的百姓發現了庭院裡黃金白銀碎塊,意識到某位俠客在玩劫富濟貧遊戲。
賀路千投擲的金銀碎塊,最輕也有一兩重。如果幸運撿到了黃金或者大塊銀錠,今夜的意外收穫甚至有可能勝過普通百姓的一年辛勤勞動所得。金錢的魔力非常驚人,很快就有人冒着被江湖爭鬥誤傷的風險大膽點亮火把,滿院子尋找金錠子銀錠子。
百姓在利益面前從來不愚蠢,聯想到俠客的劫富濟貧遊戲不可能侷限一家一院,一些撿完自家院落的貪心百姓悍然直接翻牆闖入隔壁家的庭院,利用時間優勢奪走本該屬於鄰居的財富。遲鈍出門的百姓驚覺自家的天降財富被鄰居搶走了,登時氣得幾乎昏厥倒地,憤怒地拎起鐵杴、鐵叉要和鄰居拼命。
等等,一場鬧劇接一場鬧劇。
賀路千走過的街道,很快喧譁吵鬧起來。
賀路千不僅沒有敦促各家百姓知足常樂,反而把剩下的金銀直接傾倒到街道上,火上澆油的大聲呼喊:“想要鐵槍會的財寶嗎?鐵槍會的金庫已經被我砸開,到處都是黃金、白銀、珠寶、玉石、錦繡絲綢。想要的話,就去拿吧。”
蕪鳩百姓沒有辜負賀路千的期望。賀路千剛在長街上吆喝兩嗓子,那些貪心不足蛇吞象的百姓,那些錯過劫富濟貧遊戲的百姓,紛紛推門而出,不管不顧地衝向蕪鳩分舵。
卻是有了剛纔實實在在的劫富濟貧小遊戲序幕,即使賀路千說的全是假話,他們也要去驗證一番才甘心啊。萬一是真的,豈非錯過了一夜暴富的機會?
真的假不了。
第一批衝到蕪鳩分舵的百姓,五分驚恐五分興奮情緒邁過錯亂分佈的二十餘具屍體,很快洶涌潮流般闖入各間廂房、主客廳、庫房金庫。後續的第二批百姓,瞧見滿載而歸的前輩,不約而同響起了歡呼聲:“讓一下,讓一下。”
前方歡呼聲是最好的激勵語言,跟在後面的百姓和距離稍遠的百姓,也都相繼陷入開倉放糧式癲狂,爭相恐後涌向蕪鳩分舵。賀路千甚至看見一位少婦連衣服都急的沒有穿齊整,露着鮮豔的肚兜和蔥白的長腿,不顧形象地在寒冷的雨夜裡披頭撒發向前瘋跑。
癲狂氣氛如波浪向前蔓延,越來越多百姓參與這場開倉放糧式活動。
小半個蕪鳩郡城,都沸騰起來了。
賀路千早就褪去了沾滿血腥的外衣,換上一件與普通百姓無異的備用衣服。長街奔跑的喧鬧人羣都在朝向蕪鳩分舵衝刺,這時候沒有誰有心情關注半路偶遇的賀路千究竟是誰。喧譁背景音樂中,賀路千悄然遠離癲狂的人羣。直至走到一條相對偏僻的街道,賀路千才笑對李鳳瑤說:“熱鬧吧?”
李鳳瑤早已經被賀路千犀利操作驚呆了。李鳳瑤生在沒有存在感的小縣城,活在沒有存在感的小縣城,死在秩序森嚴的寧津陳氏,何曾見過今夜這般喧鬧與癲狂。良久,李鳳瑤才悠悠回過神來:“實在太瘋狂了。”
李鳳瑤沉浸莫名情緒中,沉默無語地跟着賀路千走了好一陣,突然醒過來神:“咦,這不是回密道的路吧?”
賀路千點頭:“當然不是。”
李鳳瑤茫然不解:“我們還去哪裡?”
賀路千:“去郡府,我想驗證一些猜想。”
竺家四合院第一輪殺戮到蕪鳩分舵第二輪殺戮,時間已經過去很久。即使炐朝朝廷的效率再差,到了蕪鳩分舵大亂時,賀路千覺得他們也應該反應過來神了。可現實非常奇怪,賀路千一直沒有看到官府的身影。
平日裡象徵國法的衙役們,今夜全都消失地無影無蹤。或許有些衙役、郡兵已經以鐵槍會弟子名義參戰了,但身穿官服、兵服,代表郡太守府或者說炐朝朝廷意志的官方力量,卻遲遲沒有現身。
前有百姓不敢圍觀,後有官府沉默裝死,今夜的殺戮彷彿只是賀路千與鐵槍會的私人恩怨。
郡太守府到底什麼意思呢?
彙總最近讀書所得,賀路千心中已然有了猜測。
但到底實際情況如何,還得驗證一番。
賀路千緩步行至郡太守府時,這裡竟然如商鋪民宅般鐵門緊閉。五名鐵槍會幫衆,疑似被郡太守府無情地拒之門外。傾耳側聽五名鐵槍會幫衆的大聲說話聲音,郡太守府裡顯然不僅有人,且全都刻意躲在鐵門背後。
一陣輕微喧譁,鐵門背後響起某位官吏的清朗聲音:“對方走了?”
一名鐵槍會幫衆急聲回答:“走了,肯定走了。”
另一名鐵槍會幫衆則急聲請援:“太守,亂民已經開始哄搶蕪鳩舵了,你快發兵驅逐他們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鐵門背後的官吏,似乎有些心動:“你們確定對方走了?”
幫衆正欲肯定回答,眼角突然掃見了遠處走來的賀路千。這名幫衆甚至沒有膽色仔細確認來者是否是賀路千,當即嚇得魂飛魄散:“殺人魔來了,兄弟們快跑。”
其餘四名幫衆也都沒有膽色跑到賀路千身前辨認真假,紛紛雞飛狗跳般逃向長街另一端。其中一名幫衆,急得甚至沒辦法分辨南北,砰地一聲撞到牆上。即便如此,他仍舊亂頭蒼蠅似地掙扎爬起來,捂着額頭向前奔跑。
鐵門背後的官吏,也驟然失聲。
十餘秒沉默之後,鐵門背後傳來了官吏的妥協求和:“朝廷早有制度,除非謀反大罪或者肆意屠戮地方百姓,否則江湖恩怨江湖了。這位大俠,我們郡守蔣公,世爲長吳郡清涼觀的俗家居士。還請大俠給一份薄面,不要把你與鐵槍會的恩怨牽扯到郡府。”
賀路千愣了愣。
給一份薄面?
我給郡太守一份薄面?
賀路千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
這世界,真夠有意思的。
堂堂官府,竟然真如各類書籍中記載的那般弱勢。
宣川太守不敢得罪寧津陳氏也就罷了,蕪鳩太守竟然連江湖爭鬥都不敢管,甚至低三下四地當衆請求一位殺人犯給他一份薄面。
炐朝的郡,可是相當於地球上的地級市啊。
而且,郡的行政面積普遍比地球的地級市更加遼闊。
郡太守作爲掌握一郡文官武將的實權一把手,竟然悽慘到懇請賀路千給他一份薄面。
真是太好笑了。
現實聯繫讀書期間疑惑處,賀路千終於對門閥江湖有了更加直觀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