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州,雁來郡,翠海縣。
翠海縣三面環海,而且海水碧藍清澈,隨日光挪移而呈現不同色調。站在山上俯視近海,海水又彷彿一團流動的翡翠,美麗的如幻如夢,美麗的讓人如癡如醉。據說兩百餘年前,炐朝太祖巡視海疆到這裡,流連數十日尤不肯離去:“如此翠海美景,豈容海寇宵小打擾?”
於是,炐朝在此設立翠海軍,巡遊翠海,抵禦海寇,與其它三鎮一起號曰四大海鎮。
許多年後,隨着皇權穩固,隨着海寇消弭,翠海軍悄無聲息地撤軍設縣,日漸沒有存在感。
一則交通地理不便,二則封建社會支撐不起海濱旅遊文化,哪怕戍兵子嗣及其它地方移民在這裡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翠海縣始終沒能發展起來。翠海縣荒僻到什麼程度呢?據說某位新科進士被吏部選爲翠海知縣,他竟然悲慼地放聲大哭:“我何罪也?竟被流放到翠海絕地。”
然而,黎民百姓不會像進士老爺們那樣嬌貴,翠海百姓年年月月長居於此,流民逃兵也渴盼移民於此。
翠海縣望向西北,那裡曾是都督祁鎮北的鎮戍之地,號曰祁鎮。
燕雲經略單志元矯詔擅殺祁鎮北之後,就地提拔兩位祁鎮北舊部吳某、姬某爲總兵官,間接把祁鎮一分爲二。但吳總兵、姬總兵兩位祁鎮北舊部之所以得到單志元信任,是因爲他們當時或主動或被動配合了單志元矯詔擅殺祁鎮北。在絕大多數祁鎮北舊部眼裡,單志元是生死仇讎,吳總兵和姬總兵是賣主求榮的叛徒。
祁鎮從此上下異心,軍勢江河日下,很快深陷羣龍無首式混亂。
祁鎮北當年收攬燕州流民,總共編練了兩萬正兵、三萬輔兵。連帶五萬士兵的家屬及部分逃難者,祁鎮合計約有十五萬軍民。單志元矯詔擅殺祁鎮北之後,允諾以六萬正兵名額向祁鎮提供糧食、軍械等後勤。看似祁鎮北多給了一萬名額的糧食,可十萬家屬百姓的口糧呢?
而且,單志元的六萬正兵後勤承諾,僅僅第一次補給時給了實數。到了第二次補給,六萬人後勤迅速變成紙面上的數字。
哪怕反抗胡虜內侵的戰爭再正義,你也不能讓大家餓肚子浴血沙場啊?上官惹人討厭,平時又捱餓受累,祁鎮的逃兵人數隨之迅猛上漲。如果老家幸在南方,那便熄滅報效國家的一顆熱心,黯然脫去軍衣,返回老家渾渾噩噩過日子。蕪鳩郡城的竺老闆,他雖然不是祁鎮戰兵出身,情況卻也大致屬於此類。
去年末,單志元因爲戰事不利被皇帝問罪,一度讓大家以爲看到了希望。
結果,大家白高興一場。無論兩位賣主求榮總兵官的任免,還是朝廷承諾的足額糧食補給,都沒有半點兒好轉跡象。
到了今年三月初,祁鎮又發生內鬥,吳總兵仿照單志元舊例擅殺了姬總兵。祁鎮舊部鄙棄吳總兵的品格,紛紛武力反抗他的武力兼併,直接導致祁鎮各地亂成一團。
眼見形勢沒有最差,只有最差,絕望的將領和士兵們紛紛自求出路。有門路的改投其他官員、將領帳下;沒有門路又餓肚子的,索性做了逃兵。老家在燕州者的逃兵們,因爲家鄉失陷於胡虜,無家可歸情況下逃無可逃,只能泛海流竄到濟州乞活。
荒僻數十年的翠海縣,也隨之被動迎來了祁鎮逃兵衝擊。
三月中旬,一羣燕州籍貫祁鎮逃兵逃到翠海縣。
因爲翠海縣沒有可以讓逃兵們安穩活命的就業崗位,這羣逃兵們索性以祁鎮北的旗幟歃血爲盟,建立了黑色勢力性質的大都督幫。逃兵的搏殺能力遠超待在縣衙混日子的衙役和地方鄉紳蓄養的家丁,七八場持械火拼之後,逃兵們便輕鬆橫掃了翠海縣當地的各種微型、小型幫派,大都督幫快速崛起爲翠海第一幫派。
又因爲濟州沿海郡縣一片混亂,短時間內既無官兵前來剿匪,亦無俠客來此除暴安良,翠海縣縣令和地方鄉紳只能任由大都督幫制霸翠海縣。
逃兵又飢又餓,無奈乞活翠海縣,值得憐憫。無論如何說,朝廷讓士兵餓着肚子打仗就是不對,讓士兵流血又流淚就是不對。祁鎮北在時,誰曾逃過?但一時的正義,不代表永遠的正義;一時的憐憫,不代表永遠的憐憫。
抵達虛弱的翠海縣之後,逃兵們非常遺憾地墮化了。
原本可憐的飢兵餓兵,因爲武力優勢帶來的野心膨脹,迅速變成一羣肆無忌憚的搶劫犯。這羣逃兵忘了自己的苦難由誰所施,也忘記了自己也都來自普通百姓家庭,卑劣地把心中的怨恨施加給更弱者,卑劣地把戰陣學來的武藝用來對付同胞。
又因爲地方豪強有高牆防禦、有家丁警戒,一羣惡兵、兵痞遂蓄意搶劫那些徘徊在苦難邊緣的普通百姓。一些逃兵頭目,甚至仗着武藝突襲附近的村莊,搶劫民女爲妻爲妾,化作罪惡滔天的惡霸。
曾經的可憐人,短短數月時間,全都變成了該死的罪人。
不管緣由爲何,罪人就是罪人。賀路千來到翠海縣,探得他們的種種罪惡,果斷踹了這家玷污祁鎮北名譽的大都督幫。
深夜。
某間大都督幫強佔的民宅裡,三十餘條無頭屍體零散倒地,溫熱的鮮血無聲滲透青磚。
民宅另一側,十五名身穿破舊兵服的大都督幫幫衆,全都顫巍巍地高舉雙手投降,渾身顫抖地跪在地上等待賀路千的最終審判。
這十五名幫衆,是昨日或前日剛到翠海縣的逃兵。他們尚未參與作惡,或者說還沒有沒來及作惡,暫時不夠判處死刑的標準。
賀路千拎着斬日刀,慢步跨過一具具無頭屍體,停步到十五名幫衆身前兩米外。賀路千不慌不忙擦拭斬日刀上的血跡,冷聲詢問十五名幫衆的意見:“我判處他們死刑,你們可有異議?”
十五名幫衆或者搖頭,或者直接回答沒有異議,沒有人敢反駁賀路千半句。
賀路千滿意十五名幫衆的恭順態度,收刀回鞘:“傳聞祁鎮北祁都督治軍嚴謹,行軍時不騷擾地方,駐紮地方時愛民如子。你們身爲祁都督舊兵,又高舉祁都督的義旗,如此殘害地方百姓,不覺得羞愧嗎?”
賀路千虛誇了。
其實,祁鎮北的軍紀並沒有傳聞中描述的那樣美好。
祁鎮北雖然重視軍紀,可他畢竟是一位封建將領,他的部隊畢竟是封建部隊,軍紀能好到哪裡去?祁鎮北的種種美譽,不僅性質屬於瘸子裡挑將軍,更主要來自地方豪強鄉紳的齊聲稱頌。因爲祁鎮北非但從來不喊劫富濟貧或替天行道口號,反而謹慎地與門閥江湖、地方豪強結成利益共同體,極盡所能與他們保持良好友誼。
祁鎮北的愛民,愛的是鄉紳,愛的是豪強。
而普通百姓,除非投靠祁鎮北做軍戶,否則也是各種苦不堪言。
逃兵們的飛速墮化,如果仔細追究起來,祁鎮北還是需要肩負一定責任的。
但此時此刻,十五名幫衆親眼見證賀路千無情砍掉三十餘顆腦袋,誰有膽子反駁說祁鎮北的愛民其實是愛鄉紳?我們避過地主豪強,專門欺負又窮又弱的老百姓,其實是得到了祁鎮北的真傳?
除非不要命,否則誰敢這樣說。
十五名幫衆全都知趣低頭認錯,或真或假地嚎嚎大哭,悲痛悼念祁鎮北:
“都督,我們知道錯了”
“都督,我們讓你失望了。”
“都督,我們一定改邪歸正,絕不禍害百姓。”
而後,無數悔恨化作一句求饒:“少俠,我們知道錯了,你饒我們一命吧。”
賀路千理所當然不相信十五名幫衆的誓言。如果賀路千來晚三五日,眼前十五名幫衆說不定已經與大都督幫同流合污了。一羣潛在的犯罪分子,一羣潛在的兵痞、惡霸,除非賀路千傻了腦殘了,纔會相信他們的誓言。
同理,賀路千內心也不相信祁鎮北的好名聲。
賀路千熟讀歷史典故,清醒明白封建部隊的侷限性,祁鎮北這樣的土著必然很難逃脫歷史的侷限性。
賀路千卻不會因之憎惡祁鎮北。
因爲封建部隊大抵如此,不能以太高標準要求他們。
祁鎮北能夠勉強有一個好名聲,最少證明他已經比同僚強多了。
再說,賀路千祭出祁鎮北,目的也只是爲了緩解彼此之間的尖銳矛盾。
走流程悼念一番祁鎮北,賀路千緩聲道出他真正的想法:“你們可願意跟着我做事?”
如果有選擇,十五名幫衆肯定搖頭回答說不願意。
可十五名幫衆清醒明白當前的形勢,他們此刻彷彿戰陣上的俘虜,回答不願意三字,等同再對賀路千說:“我寧死不降,你殺死我吧。”
身爲逃兵,十五名幫衆能有這樣的骨氣嗎?
十五名幫衆千辛萬苦逃到翠海縣,怎會甘心死於賀路千刀下?
瞧見賀路千有招降納叛的意思,十五名幫衆不管真心還是假意,紛紛表示:“小人願意一生一世追隨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