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尹行站在法陣中間,一動不動,臉色蒼白,直愣愣地盯着手上的沙壺,對外面的動靜充耳不聞。
西城負責守備的兵部侍郎刑傲天滿身是血,跌跌撞撞地衝到塔樓外,卻被衛兵無情地攔住,說什麼也不放行。他悲憤之下,扯起嗓子對着那個光影幢幢的露臺大吼起來,吼聲在這雨夜聽起來格外淒涼:“皇上!西城被蠻子攻破了!求您速發援兵啊!一旦蠻兵入了甕城,就是玉石俱焚,國將不……!”
“噗嗤——”一截劍尖從他的咽喉透出,將他的話掐死在半空,刑傲天捂着脖子掙扎着倒了下去,露出身後那個肥碩的身影。
“廢話多。”太子隨蕭廣抽回佩劍,冷冷道。
隨尹行手裡的沙壺終於漏盡,他臉上表情一變,將沙壺拋到一邊,已經開始渙散的眼神重新聚焦,爆發出從未有過的神采。
寬大的袍袖捲起,露出袖中藏着的一柄桃木寶劍,他左手揮舞寶劍,右手高舉魅神木,口中唸唸有詞。桃木劍在空中划着詭異的弧線,隨着他的唸誦聲越來越大,四周蠟燭的火苗也變得更加旺盛,六十四面旗幡無風自動,不時有陣陣陰風吹過,令人毛骨悚然。
這一切都被隱藏在陰暗處的一個身影盡收眼底。
這個身影蜷縮在塔樓靠近頂層的垛口處,爲了防止羽國的翼狇騎士空中突襲,這裡臨時加蓋了一個磚制的遮蓋物,黑夜之中正好成了這個嬌小身影的絕佳藏身處。這個人影一手抓着垛口,雙腳反向夾住圓柱形的外牆,勉強固定住身體,夜行衣下的玲瓏身段盡顯無遺,顯然是一個女子。
她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看着離她不到十丈遠的法陣,她雖然不懂道家陣法,但從這陣陣的陰風和夾雜其中聽不分明的鬼哭狼嚎聲中可以看出,這絕對是一個險惡無比的陣法。
六道輪迴陣的作用,就是從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這六道輪迴中召集怨念最深的惡靈,化爲實體進入凡間。此陣一旦發動,人鬼共泣,神佛難擋,尤其是在戰場上,大量冤死的亡魂聚集之地,往往會有極其深重的怨念盤旋其上,與六道惡靈產生共鳴,效果更是數以十倍計。
隨尹行的唸咒聲越來越大,到最後,已經不像是人力所爲了,宏亮的聲音逐漸從遙遠的天際傳來,覆蓋了整片戰場。
正在拼命廝殺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停下了戰鬥,一臉驚懼地擡頭望天,下了一夜的大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止,黑色的烏雲覆滿了整片天空,連一絲星芒都無法看到。
飛羽衛的翼狇騎士早已注意到了這邊的異動,只是這詭異的一幕也讓他們有些忌憚,最終榮譽之心還是戰勝了恐懼,一個翼狇騎士全速衝向露臺,他**的坐騎昂起頭顱,發出了一聲淒厲的鳴叫。
巨大的黑影降臨露臺上方,堅硬如鐵的雙翼猛地扇向正在主持陣法的隨尹行。就在此時,異變陡生,從六道輪迴陣中忽然鑽出一股肉眼可見的黑風,眨眼間就纏上了這頭兇猛的空中霸主。
黑風剛一接觸翼狇,這猛禽就像被火燒了一樣,瘋狂地翻滾起來,鳴叫聲也越發淒厲。它的主人徒勞地試圖穩住它,卻發現原本和自己心靈相通的坐騎,彷彿在一瞬間回到了馴化之前的原始野性狀態,任憑他如何呼喚,都無法奏效。
黑風很快就變成了一條粗大的黑色鎖鏈,將翼狇和上面的騎士一起捆綁了起來,這一下,不光翼狇的翻滾更加劇烈,瘋狂地撞擊着四周的塔樓,一時間磚石亂飛,就連翼狇騎士也感到一陣令人窒息的胸悶,氣力飛速地從體內流失,等他反應過來想要掙扎,卻駭然發現丹田中的真氣再也無法提起,只能像玩具一樣任憑擺佈。
飛羽衛的其他騎士很快聚攏過來想要救援同伴,卻發現被困的翼狇身體四周騰起了一道巨型的黑幕,稍一觸碰便會引起坐騎的巨大反應,根本無法衝過去。
他們眼睜睜地看着先前的那個翼狇騎士逐漸被整道黑幕吞噬,空中迴盪着人和獸的慘厲嘶鳴,很快便逐漸消失不見,黑幕散去,空中竟什麼也不剩下,彷彿那頭巨大的猛禽從來不曾出現過。
這種情況,就連最勇敢的戰士都不由得爲之膽顫,這些羽國最精銳最高傲的勇士面面相覷,卻不敢再踏進法陣範圍一步。
咒語仍在繼續,是用一種艱澀難懂的語言來念的,沒人能聽懂到底在說些什麼,因此臉上都是一片茫然。
只有一個人,突然摘下了頭盔,狠狠扔在地上,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瘋子,瘋子!”他來不及和部下交代什麼,猛地用槍尖在地上一劃,從戰馬上騰空而起,烏雲踏雪發出一聲哀鳴,無力地軟倒在地上,望着它的主人爆發出從未有過的能量,寒冰真氣極速提升,整個人化爲一團白色的流星,從猛虎兵團厚實的軍陣上面飛了過去!
“那是……”在場的幾位高手,聶斯越,譚超,孟凡,鄺飛揚,都能感受到那團光亮中蘊含的爆炸性力量,如果說那是寧子藺真實的實力的話,那他未免也太恐怖了!
這艱澀難懂的咒語聲,別人聽不懂,但寧子藺卻聽得一清二楚。
“天道輪轉,諸神迴避,開天道——”
“人間煉獄,神佛難救,開人間道——”
“殺戮之魂,吾血祭之,開阿修羅道——”
隨着咒語聲落下,那圍繞在隨尹行身邊的六座石像,竟似乎被賦予了生命力一般,一雙雙血紅的眼睛忽然依次睜開,有如怨魂一般盯着他手中的魅神木。
“巨象之力,吞天滅地,開畜生道——”
隨尹行手中的魅神木光華大盛,黝黑的表面開始發出震人心魄的光芒,刺得人難以睜開雙眼。
“饕餮暴怒,神人共憤,開餓鬼道——”
“混賬,給我停下——”寧子藺縱聲狂吼,再次加速向那個露臺撲去,然而距離實在是太遠了,無論如何都來不及阻止隨尹行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一道黑光突然從塔樓上閃過,極快而無聲地從那些旗幡中穿行而過,如果不仔細看,會以爲是一陣陰風。這道黑光迅如閃電,隨尹行雖然反應過來想要躲避,但他正在發動法陣的關鍵時刻,這一分心如何得了,氣息一亂,立時便感到魅神木中傳來一股極強的反震力,順着他的經脈直接震碎了他的心臟。
隨尹行哇地吐出一口鮮血,身形軟倒,那道黑光轉瞬即至,雪亮的刀光一閃,一顆銀髮蒼蒼的大好人頭已經被割了下來,可憐一代梟雄,竟死無全屍!
隨尹行一死,他手中握着的魅神木也跌落在地上,沒了法力的支持,神器也變回了原先普普通通的模樣。那黑影伸手一抄,將魅神木抓在手中,看了一眼四周逐漸再次閉上眼睛的石像,嘆了口氣,閃身飛退,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主陣人既死,再兇險的法陣也只是死物,那陣陣令人心驚膽寒的陰風立刻停止了,天上的烏雲也逐漸消散,原本回蕩在戰場上的怨魂的慘厲呼號也隨之散去,彷彿剛纔神鬼共泣的可怖一幕從來不曾出現過。
寧子藺也大吃一驚,但已經收勢不及,燃燒的真氣包裹着身體重重撞上了城牆,一時間碎磚亂石如雨點般砸下,鐵鑄般的城牆竟讓他撞出了一個深深的大坑,連帶着上面的垛口部分全部掉了下來,頓時矮了大半截,露出了一個碩大的缺口。
一時間戰場上寂靜無聲,剛纔這一幕完全突破了普通人想象力的極限,就像天上的神仙在大戰一般,所有人都張大了嘴,無言地望着城牆上那個大大的缺口。
寧子藺,到底還隱藏了多少東西?
還是他多年的老搭檔鄺飛揚反應快,怒吼了一聲:“城牆已破,攻破城池就在今日,你們這幫兔崽子還在等什麼?給老子衝!”
南方軍的士兵這纔好像回魂似的,發一聲喊,重新投入了廝殺。
正在奮力衝殺的聶斯越望着那個巨型的大坑,嘆了口氣,知道這場戰事已經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了。寧子藺手下的重騎兵早已突破了猛虎兵團步兵的防線,後續的輕騎兵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收拾着殘局,他的虎牙軍經過一番血戰也僅剩兩千餘人,而南方軍的本陣依然穩如泰山,只得長嘆一聲,揮兵往西突圍而去。鄺飛揚也不去阻攔了,他現在的主要任務變成了搶在北方軍和寧陽衛之前攻進豫京城,沒時間和小股敵軍糾纏。
和聶斯越情況相似的還有孟凡,他一個人苦苦頂着寧陽衛和北方軍兩邊的攻勢整整一天,就算是鐵人也吃不消了,堅持到現在完全是靠着心中的一口氣。當看到羽軍潮水般衝進缺口,攻上城牆打開城門的時候,他知道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他摘下頭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面對豫京城的方向,單膝跪下,長嘆了一口氣,咬牙一劍劃過自己的咽喉。鮮血立即飛濺而出,這位最忠心最堅強的名將,就此自刎殉國!
黑暗如潮水般吞沒了他的意識,最後望了一眼雄偉的豫京城,健碩的身軀緩緩倒下,善守如他,終歸還是沒能守住最後的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