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遠慮必有近憂。
江東區的發展是飛速的,可隱藏在這高速發展下的弊端也不在少數,身爲常務副區長,穆竣心中有數得很,很多投資協議都沒有經過嚴格的審查,明顯存在着合同陷阱的文件顧鯤也敢代表區裡簽署,穆竣不相信他不知道,只是驕傲和對政府獨大的心態讓顧鯤罔顧了這一切,在急功近利攀比的狀態下,來者不拒,你拿來錢我就敢收,不管你是做什麼的,只看你的投資額度。
經濟搭臺的今日,GDP是唯一值得和被肯定關注的數據指標,至於長遠利益,九成九的官員連考慮都不會考慮,誰也不可能一輩子在一個地方執掌,再說多年來都是一貫如此,爲何一定要我做這個改變世界的英雄,被人羣起攻之的所謂英雄。
反正數據上去了,政績有了,老百姓的口碑也有了,還需要什麼?非要創造什麼百年大計工程嗎?別說是江東區,放眼全國有這思路的人並不乏,可又有多少能夠抵禦得住來自成功的誘惑,只要我做了,我就是英雄就是所有人心中的偶像,就是各級領導眼中的好乾部,至於是否能夠做得到百年大計,造福鄉親們的未來,現在談不到,即便談到了老百姓也不認可,什麼幾十年才能受益,那還與我們有關嗎?早就不知道在哪裡了,現在都不能好好的享受一下,改變生活狀態,非要說幾十年之後的事情,老百姓沒那麼遠的眼光,他們也不認可。
理想與現實之間巨大鴻溝,註定了人要在現實中學會妥協,學會讓理想最終現實化,現實理想化那隻能存在於陶淵明的桃花源當中,穆竣在不斷忙碌的工作中找尋到了自我安慰的方式,眼不見爲淨,偌大的江東區,別說自己只是個副區長,就算是站在楊平的位置也不可能重現在大口鄉一言堂的局面,到了副處級的官員,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屬於自己的政治理念,不會所有事都聽從上風的命令,該堅持的時候也會堅持己見,任何人都要學會妥協和退讓,都要學會雙贏,顧鯤能夠專心於工作就是雙贏,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管着一灘事,目標相同都是爲了能夠讓江東區迅速發展,找尋到各自的共同點之後,再看彼此少了點厭惡,多了點等待對方表現的期盼。
站在費爾騰的工地上,帶着安全帽的穆竣臉色異常難看和凝重,吳景生跟在他的身後一言不發,手裡拿着筆和本,眼珠不斷的轉動,來自費爾騰的設計師工程師和來自省建的設計師工程師都一臉菜色的跟在穆竣身後,馬歇爾剛下飛機,剛從德國總部飛過來,包括廠區在德國設計的總工程師也被邀請過來,一大羣人對已經搭建成的框架進行終審。
現場一片沉默,風聲與機器壓動的聲音混雜在一處,所有人都沉默着,都沒有言語,扭矩差了八公分,整體框架結構不變的情況下根本難以實現設計圖紙上的全部要求,如果不是精益求精,這因爲多處地方積攢出來的八公分在嚴謹的德國設計師工程監理那裡是無論如何過不去的,可在並沒有知名資質的省建那裡,佔地面積這麼大的框架結構,八公分已經是完美完工,他們不理解爲何包括穆區長在內的人都這般嚴肅。
最終結果出來了,八公分的事實坐實,穆竣二話沒有,只是看了一眼馬歇爾。
“必須返工,否則建造出來的框架並不能百分百穩固和承重。”馬歇爾身邊的總設計師再三覈准圖紙,面容嚴峻的搖了搖頭,否定了得過且過的提法。
穆竣點點頭,大手一揮:“返工!”
兩個字,即是超千萬的損失,人力、時間消耗都不計算在內,潛在的損失更是沒有計算,兩個字,一建的人都傻眼了,這麼大筆的損失,誰能承擔這麼大的責任。
“穆區長,你看這……”
“什麼都別說了,有合同就按照合同行事,沒有達成人家的要求,返工沒什麼可說的。”穆竣臉色凝重不再多言。
費爾騰方面的人也都是眉頭緊鎖,損失固然犯愁,耽誤的工期更是損失嚴重,中方這般痛快,馬歇爾也不好多說別的,按照正常規矩或是走法律流程,承建方還要賠償甲方的誤工損失,鑑於雙方友好合作的基礎這件事馬歇爾沒有提。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內,穆竣的手機就沒有停過,來自區裡市裡乃至省裡的電話接踵而至,甚至洪濤、郭宇、杜天豪都分別打來了電話詢問,郭開復和杜天豪痛快,聽了穆竣的解釋後理解的掛斷電話,到是洪濤猶豫了半天,還是堅持開口:“穆竣,這件事希望你能夠通融一下,返工總損失初步估計高達兩千萬,事情我打聽過了,八公分,框架結構承重量遠遠達不到額度,有些差異影響不會很大。”
“濤哥,你跟我說實話,裡面有沒有你的參與。”穆竣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
“沒有,只是你知道的,這中間……”洪濤的話還沒有說完,穆竣冷哼一聲打斷了他:“我以爲我很重,看來遠沒有我認爲的那麼重,也沒有你在我心中那麼重。”說完掛斷了電話,洪濤愣了半天臉色相當不好看,懂卻不一定理解,懂卻不一定想要理解。
“小穆啊……”甸榆縣縣長於志的電話。
“穆區長……”甸榆縣經濟副書記張森榮。
“穆書記……”大口鄉鄉長張大海。
“小子,頂不頂得住?”郭開復打來了電話,讓不厭其煩的穆竣來了精神,苦笑一聲:“郭叔叔,還行。”
“估計你們市裡的領導也該出面了,你都給頂了回去,這一下可得罪了不少人。”郭開復的語氣中不帶有傾向性,如果說有傾向性那就是等待穆竣的最終答案。
“我也不想,但這是標尺,要想與國際接軌,陳舊的那些官僚主義定然要廢除,否則日後哪裡還會有國際投資進駐,德國人的嚴謹是出了名的,出了問題,我這個副區長是炮灰,市裡也要承擔責任,我上學的時候曾經看到過一個實例,在這類精益求精的建築中,一根螺絲都有可能讓整個建築坍塌,在國外他們都引以爲戒絕不會有絲毫的懈怠,我想這一次如果我們達不到費爾騰公司的要求,我想迎接區政府的將會是法院的傳票。”這些話穆竣是對郭開復說,對內陸城市成長起來的幹部他說這些話不會有人相信,鮮少跟國際接軌的他們真的無法理解投資者與當地政府之間的準確關係,還停留在官在商之上,凡事都可以進行溝通妥協的階段。
“你需要理解的人。”郭開復這麼多年一直在組織口工作,他不懂經濟,卻懂得人性,知道得罪一大幫人的後果很嚴重,即便這件事穆竣挺下來了,堅持下來了,日後呢?日後的工作如何展開?會有無數的麻煩到來,會無端的樹立很多敵人,這代價,此時的穆竣負擔不起。
穆竣重重的嘆口氣:“郭叔叔,這段時間我明白一件事。”
郭開復不明白爲何穆竣會突然轉移話題,淡淡的嗯了一聲,等待下文。
“做衙內,有一點好處,可以在一些特定時刻,做一些不講理的事情。”穆竣發出淡淡笑聲,引得郭開復在電話另一頭哈哈大笑,直道:“小竣,你現在纔是真正的長大了,以前只是單純的適合走官場這條路,現在是能夠在這條路上如魚得水。”
“還得說是顧鯤給我上了這一課,人家是完全利用了身份,在區長的位置上輾轉自如,我家老頭子是哭着喊着讓我去拼爹,我一直還嚷着自己可以,事到頭了才發現,可以是可以,卻失了速度,繞了一圈達到的結果本可以更簡單。”穆竣啞然失笑,自知自事,有些路總歸無法逃避,既然無法逃避不如大大方方的邁開腳步去走。
“明天,我讓小宇他們去,鬧一鬧瘋一瘋,緩解一下你的壓力。”郭開復放心了,穆竣如此他也不需要擔心出馬了,這些長輩們的關係,明着用和暗裡用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概念,暗中可以一直用,可要是擺在檯面上,用一回兩回是資本運用,用多了那便是無能的體現,日後有機會大家也會審度一下,這傢伙是公子哥,全等着別人給他擦屁股,用不得。
“郭叔,洪濤……”穆竣猶豫了一下,畢竟是上官青鸞的親戚,他這般委實有些不太張得開口。
“順其自然吧,順風順水多了,觸礁即是災難,莫不如生命中多一些反覆掙扎的地方,歷練多了,日後才能將磨難當作舒適。”郭開復說了一些模棱兩可的話,穆竣明白,道不同不相爲謀,郭開復與洪新家之間並沒有多少值得相互誇讚的地方,索性,也就不說了,一切,穆竣自己去定奪體會。
掛斷郭開復的電話,穆竣閉上眼睛靠在椅子上養神足足半個多小時,拿起電話,撥給門外的吳景生,只言一句:“返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