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鴻剛從財務科出來,就在走廊上碰到了吳師傅。
作爲局裡唯一的司機,吳師傅其實是蠻辛苦的。農業局就一臺二手桑塔納,除了局長朱建國,其他幾位副局長,有時也要用車,吳師傅幾乎沒什麼空閒。
劉偉鴻體諒他,就將原先釘子廠車間,現今的會議室附近的一間平房拾掇了一下,給吳師傅做了休息室。忙裡偷閒的在那裡打個盹也是好的。
吳師傅對劉偉鴻的觀感因此變得很好。
一個能體諒下級的領導,總是比較受人尊重的。
“劉主任……”
見了劉偉鴻,吳師傅迎了上來,打了個招呼。
一開始劉偉鴻還以爲是偶遇,見這個架勢,就知道吳師傅有可能是專程在這裡等他的,有話要跟他說。
“吳師傅,有事?”
劉偉鴻和顏悅色地說道。
按照管理序列,司機歸辦公室管,吳師傅正經是他劉主任的下屬。實則吳師傅是局長們的直接下屬,農業局開張到現在,吳師傅還真沒專程給劉主任服務過幾回,最多是和朱建國一起下鄉時搭個便車。
“呃,劉主任今晚上有沒有時間?我想請你吃個飯。”
吳師傅覷着走廊上沒人,貼近劉偉鴻,壓低聲音說道。
劉偉鴻就笑了。
他當然明白吳師傅的意思。
“吳師傅,咱們去你的休息室說說話吧。好久沒跟你一起聊天了。”
吳師傅微微一怔,隨即喜出望外,連連點頭。
劉偉鴻辦公室不止他一個人,很多話都不好說。吳師傅的休息室卻是單門獨戶,正合適談話。
吳師傅的休息室看上去還比較整潔,一則吳師傅平時也沒有多少時間在這裡休息,二來吳師傅本身也是個愛整潔的人。一臺桑塔納儘管是二手貨,吳師傅還是每天都把車擦得錚亮。這一點,局長們都很滿意。車是差點,整得光鮮些也多幾分面子。
一進門,吳師傅就緊着請劉偉鴻落座,又給劉偉鴻泡茶水。
這間平房以前是釘子廠的工具室,面積不算小,二十來個平房,裡面擱一張牀,一個書桌,都是新的,牆壁也重新刷了一次白灰,像模像樣。
“吳師傅,是不是爲了食堂的事情?”
劉偉鴻先遞給吳師傅一支菸,自己又點了一支,抽了兩口,便開門見山的問道。
吳師傅見劉偉鴻問得直白,便嘆了口氣,說道:“劉主任,你也是知道的,當初我把我老表介紹過來搞這個食堂,可沒想要什麼好處。當時你也說了,就是個臨時的措施,以後要改的,是吧?”
劉偉鴻點點頭。
草創之初,時間很緊迫,五天內要搞定一切,很多事情都不容拖延,必須快刀斬亂麻。當時只有吳師傅是本地人,熟悉情況,劉偉鴻就讓他介紹了眼下這個吳老闆過來搞食堂。等一切走上正軌之後,再根據情況加以變動不遲。
吳老闆帶了妻子一起過來,兩口子都比較勤快,手藝也過得去,開始一段時間,大家都吃得很滿意。劉偉鴻也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幹得不錯,那就讓他們繼續承包下去。不料陳偉南一來,一切都變了樣。
“唉,本來我老表是很感激劉主任的關照,一直想要請你吃個飯,就是你太忙了,沒時間……”
吳師傅絮絮叨叨地說道。
劉偉鴻擺了擺手,止住了他,說道:“吳師傅,別的話不用多說了,你直接講吧,是不是有人爲難食堂的吳老闆?”
吳師傅便露出了爲難的神情,囁嚅着,不知該如何開口。
畢竟他要“告”的,是陳局長的親侄兒。如果陳偉南只是辦公室的普通幹部,吳師傅纔不鳥他。說到底他也是本地人,坐地虎嘛。
劉偉鴻淡然說道:“吳師傅,如果你相信我,請你實事求是地反映問題就是了,不要有什麼顧慮。”
吳師傅也沒猶豫多久,咬了咬牙,說道:“這個,劉主任,不瞞你說,陳主任這段時間對我老表要求得太嚴格了些,我老表有些吃不消了,他……他不想搞這個食堂了。”
所謂陳主任,自然是說的陳偉南。吳師傅也是依照社會上的慣例,給陳偉南“官升一級”。一般來說,對於機關裡的人,總是要稱呼一個光鮮的頭銜纔好,總不能叫“陳幹部”,那是鄉下人的水平,未免不倫不類。
聽了吳師傅的話,劉偉鴻暗暗好笑。
在機關呆了兩個月,吳師傅說話的水平也是見長。
聽聽,“要求太嚴格”!
果然是大機關的人說的話。
“吳師傅,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一五一十告訴我吧。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劉偉鴻望着吳師傅,很肯定地說道,神情十分誠摯。如果是一箇中年官員,做出這種誠摯的神色,吳師傅不會很相信。但劉偉鴻如此年輕,吳師傅馬上就信了。在他看來,劉偉鴻這個年齡,就算要作僞,也做不到如此程度。
看來什麼事情都要一分爲二地來看待。年輕有時候反倒更能獲得別人的信任。
“是這樣,陳主任說要我老表每個月給他五百塊,他吃飯還要全免費……”
吳師傅說道,臉上閃過一抹怒色。如果陳偉南不是陳崇慧的侄兒,他敢這樣搞?以爲坐地虎是吃素的?仗着有個當副局長的叔叔,吳師傅也是投鼠忌器。吳老闆不承包食堂沒事,總不能連累他自己把鐵飯碗都丟了吧?
“他真這麼說?”
劉偉鴻不動聲色地反問一句。
“真的,我老表上個月給了他兩百,他嫌不夠,這個月加碼了!”
吳師傅繼續爆出猛料。
無論是五百還是兩百,絕對數值都不大,至少在劉偉鴻眼裡,這是筆小錢。但比照當時的工資水平和物價水平,這錢就不少了。陳偉南的正工資才幾十塊錢,加上其他補貼福利,也就一百塊不到。一個月五百,相當於他五個月的工資,如果拿後世做對照,就不是個小數目。
這也太離譜了,幾十個人吃飯的小食堂,每人每餐不過一塊錢左右的生活費,陳偉南就敢這麼要錢,比黑社會收保護費還狠。
劉偉鴻雙眉一蹙,問道:“上個月給了兩百?有證據嗎?”
“有。他開了個收據!”
劉偉鴻本來也是隨口一問,不料就得到這樣一個答案,一時之間,有些不敢置信。
開了個收據?
陳偉南居然給開了個收據!
這人要不是過度狂妄,相信他叔叔能一手遮天,要不就是腦子進了水,徹底壞掉了。收受人家的好處,竟然敢給人家開收據。
神經病!
“那個收據,你帶來了嗎?”
劉偉鴻輕輕搖了搖頭,問道。
“有,就在我身上。”
吳師傅說着,果真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收據來。看來他今天成心告狀,什麼都準備齊全了。
那是一張餐廳裡用以記錄菜單的薄紙,圓珠筆筆跡,寫得歪歪扭扭的。可以想見,這就是吳老闆在賓館餐廳請陳偉南吃飯時,陳偉南給他開的收據。那上面清清楚楚寫着,收到吳老闆兩百元。
望着這張莫名其妙的收據,劉偉鴻倒是有點明白了。
“他親手寫的?”
其實劉偉鴻能夠認得出來,這確實是陳偉南的親筆。就在一個辦公室上班,陳偉南經常要報銷些款子,需要寫個報銷憑證請劉偉鴻簽字,劉偉鴻對他的字跡比較熟悉了。
“親手寫的。當時他喝了些酒,我老表說要有個收據,他就寫了。”
吳師傅答道。
果然和劉偉鴻猜測的一模一樣,陳偉南當時確實就是腦袋進了水——酒水!
劉偉鴻仔細看了看那張收據,問道:“吳師傅,這收據可以給我不?”
吳師傅略略猶豫了一下,便點頭應諾。對他而言,留着這張收據的用處並不大,他又不是農業局的領導,不能憑這個把陳偉南怎麼樣。交到劉偉鴻手裡,吳師傅還是比較放心的。他覺得劉偉鴻是個正派人,大氣,不貪小便宜。
“劉主任,那你看,食堂那個事……怎麼辦?我還得給我老表回句話呢!”
吳師傅試探着問道。
劉偉鴻說道:“吳師傅,放心吧,這事我會處理的。你讓你老表安心搞下去,不要理會陳偉南的敲詐。我就只有一個要求,伙食要搞好,既要便宜又要實惠。咱們不能在局裡同事嘴裡去揩油,是吧?招人恨的。”
“對對,還是劉主任說話在理,聽起來就讓人心裡舒服……”
吳師傅趕緊給劉偉鴻拍了一記。
“吳師傅,這事,除了我,你還跟別的領導彙報了嗎?”
“沒有沒有,我只相信你!”
吳師傅連忙說道,有點賭咒發誓的意思了。
照說他是局裡的司機,有很多機會單獨和朱局長在一起,朱建國對他印象也很不錯,他完全可以直接向朱建國告狀。之所以找到劉偉鴻頭上,一個是因爲他守規矩,覺得劉偉鴻是自己的該管上司,也是食堂的該管上司,向他彙報比較合理。另一個,吳師傅對朱局長和陳局長之間的關係也有點拿不準,表面看,朱局長對陳局長信任有加,直接向朱局長告陳局長的侄兒,只怕不妥。
而劉偉鴻曾經和陳局長髮生過沖突,卻是大家都聽說了的。
吳師傅可也會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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