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賀競強在欣悅大酒店西餐廳,單獨請鄭曉燕吃飯。
吃套餐。
督察局和省國資辦的同志,都住在欣悅酒店,平時主要也是在欣悅酒店用餐。隔一天,平原市委市政府辦公室或者市國資辦的同志,就要宴請一次。不過按照劉偉鴻的要求,客人房間裡的高檔菸酒和極品綠茶,全都撤走了,只剩下一些普通的飲料和方便麪。
今天中午,督察局和省國資辦的同志,都不見蹤影,全部出去了。平原市那麼大,加上下面的縣,國有企業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督察局十來個人加上省國資辦十來個人,要考察這麼多企業,還真有點忙不過來。
欣悅酒店的中餐廳和西餐廳,都顯得有點冷清。
本來作爲平原最高檔的酒店,欣悅的生意一直都紅火得很,中心餐廳基本上每天座無虛席,客房也沒有多少空置的。自從督察局和省國資辦的同志們入住之後,欣悅的生意反倒變得蕭條了不少,許多政府幹部請客吃飯或者娛樂,都不來欣悅了。原因無他,害怕給督察局的同志碰到。
雖然說,督察局的同志主要是監督國企改制工作,別的工作,不在他們考察的範圍之內,但凡事還是小心些好。須知督察局的劉局長,乃是可以通天的人物,老劉家的嫡系子弟,洪副總理看重的干將,萬一要是在欣悅酒店大吃大喝的時候,被劉局長看到,記下了,隨便給那位大佬開口說一兩句,這前程說不定就毀了。
這樣的風險,還是不要冒爲好。
估計欣悅酒店的老總,這段時間夠鬱悶的。
西餐廳靜悄悄的,賀競強與鄭曉燕在角落裡的一個卡座上,對面而坐。賀競強的秘書在不遠處落座,警惕地掃視着四周,自是爲了防止有不知情的人靠過來,影響賀市長與鄭主任談話。
今天上午,在第五小學,鬧得有點不愉快。
鄭主任當着大夥的面,對賀市長在平原的一些施政措施,提出了意見,隱約指責賀市長不看重民生工作,對普通羣衆的疾苦,視若無睹。賀市長當時雖然沒說什麼,但看得出來,其實心裡頭也不是那麼痛快。賀競強城府再深,秘書跟了他半年,多少也能看出點端倪來。
賀市長外表謙虛和氣,骨子裡頭何等驕傲?連市委書記陳劍,都不能隨便干涉他的施政措施,更不用說指責了。鄭主任當衆提意見,賀市長肯定覺得傷面子了。
只是這位鄭大小姐,也是個犀利無比的性格,行事肆無忌憚,我行我素,偏又來頭極大,賀市長拿她也很頭痛。
“賀市長,慧語沒有調過來嗎?”
兩個人已經吃完了飯,正在聊天,鄭曉燕喝着鮮榨果汁,隨口問道。
“嗯,她那邊的工作也比較要緊,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再說孩子還小,平原這邊,風沙太大,孩子姥姥的意思,等孩子大點再過來。”
賀競強微笑答道,臉上泛起一絲溫馨之意。
賀競強結婚的時間,還在劉偉鴻之後,不過生孩子卻搶在了前頭,他的小孩大致與劉偉東的小孩差不多大小。
鄭曉燕笑着說道:“嗯,平原這邊,確實不是個宜居城市。”
賀競強笑了笑,說道:“豈止是不宜居,簡直就是千瘡百孔,需要改進的地方太多了。”
鄭曉燕的黛眉輕輕揚起,略略帶着一點訝異。這還是賀競強第一次在她面前說話如此直白。當然,這也可以看作是賀競強對她上午“胡鬧”的一個正式答覆。
“賀市長,請恕我直言,你是不是太心急了?現階段,不要說平原這樣的小城市,就算是首都,明珠,江口,南方那些大都會,需要改進的地方同樣很多。凡事總要一步一步地來,欲速則不達。”
鄭曉燕也正色說道。
賀競強微微一笑,說道:“那不一樣。”
“倒要請教!”
鄭曉燕寸步不讓。一般情況下,要說服鄭曉燕,讓她改變看法,可也不容易。就算劉偉鴻,有時候都不得不遷就她。在鄭曉燕看來,城市建設,固然要因地制宜,但在一些最基本的層面,最基本的中心思想,應該是一致的。
賀競強臉上的笑容收斂起來,望着鄭曉燕,緩緩說道:“玲玲,你一直生活在大城市,中小城市的情況,你瞭解得不夠。你剛剛說的那些個城市,無論在地理位置,重要程度,政策的傾斜度和吸引資金的力度方面,都和平原沒有任何可比性。他們那邊,有足夠的財政收入作爲後盾,足以支撐城市的整體發展,各個方面都可以同步建設。但平原不行。平原的實際情況是,財政收入保證基本的行政支出都有困難,完全沒有多餘的財力用於基礎設施的建設。如果想全方位發展,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公路交通網絡建設,城市後勤支援保障,醫療,教育和住房基本保障,都需要大量的資金。所以在施政措施之上,必須有先後之分,有輕重緩急之分,貪大求全,什麼都想做好,那不可能。”
鄭曉燕想了想,說道:“賀市長,也許你說的有道理。城市建設,地方管理,我是外行,具體應該怎麼做,我沒辦法置喙。不過,我堅持認爲,不管是什麼樣的施政措施,也不管是什麼樣的改革方式,最終目的,是必須要讓羣衆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好,而不是越來越糟。”
賀競強點了點頭,說道:“玲玲,大方向來說,你這個話是對的。最高首長當年決定要進行改革開放,就是要讓國家富強起來,讓羣衆生活富裕起來。我們平原,也是一樣,這個大目標沒變。只是在方式方法上,要因地制宜。我們平原現在財政困難,可用財力非常有限,只能集中起來使用,好鋼用在刀刃上,不能撒胡椒麪。等道路建設好了,物流通暢,國企改制工作順利完成,再引進一些有前途的項目,整個城市的財政基礎就會大爲改觀,到那個時候,我們就能有足夠的財力,去進行其他方面的建設。飯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欲速則不達。”
鄭曉燕卻依舊未曾被說服,蹙眉說道:“賀市長,話是這麼說,道理上也是對的。但咱們就事論事,你們現在進行的這個教育改革,我就不是那麼贊同。今天碰到的那個王大姐,夫妻倆都是下崗職工,家庭條件那麼困難,一個小學四年級學生,一年的學雜費加上其他亂七八糟的收費,要將近四百元,這可是相當於他們夫妻倆領取的四個月生活費的總和。一年有兩個學期,工廠發給下崗職工的生活費,有八個月要交給學校,這還是雙職工,要是單職工,那一年的生活費都不夠一個小學生交學雜費。這樣的情況,我認爲就是不正常的。我瞭解過,就在去年,他們的負擔也要小得多,一個小學生每學期的學雜費,只要幾十塊錢。一年時間不到,翻了八倍都多。很多貧困家庭,負擔不起。這種情況,政府不能視而不見。再說鄧婉兒那個事,讓一個九歲的小女孩,乞討來養活父親和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正常的。甚至可以說,是政府的失職。我認爲,在這些方面,政府還需要再反思,不能聽之任之。”
賀競強就笑了,說道:“玲玲,你這可是小市民的思維啊。你是政府幹部,看問題的角度和普通羣衆應該是有所區別的。我也想跟杜甫一樣,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可是我辦不到。作爲市長,我的首要職責,就是想方設法,讓整個城市的經濟快速增長。只有把蛋糕做大了,全體市民才能分享到更多的福利。如果我們把有限的資金,做平均分配,最終的結果,只能和計劃經濟時代一樣,誰都吃不飽,一直處於貧窮的狀態之中。不信的話,你回去可以問問鄭伯伯,聽聽他的意見。或許,你去問劉局長也行。”
這個話,就有點“倚老賣老”的意思了。至少,賀競強並未將鄭曉燕當作是一個“平等談話”的對象。在賀競強看來,鄭曉燕可還不夠資格與他談論城市管理的深層次問題。
玲玲,你啊,還是回首都去做你的大姐頭,享受你的千金大小姐燈紅酒綠的生活,地方建設,不是你所能置喙的。
賀競強就差將這句話直接宣之於口了。
誰知鄭曉燕也真是個犟脾氣,馬上說道:“好,我一定會去問的。不過,不管他們怎麼回答我,我還是會堅持自己的意見。賀市長,你說得沒錯,本質上,我也就是個小市民。我只關心與我生活切身相關的事情。怎麼建設城市,怎麼發展經濟,那該你們市長去操心。對於市民來說,只有能夠讓我們的生活越過越好的,纔是好市長。別的都是虛的。”
賀競強微微一笑,不再吭聲。但看得出來,賀大少其實真的有些不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