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打三更,月掛中天,夜涼如水。除了那些煙‘花’柳巷還在酒醉紅帷、絃歌不絕,京城的大街小巷,已是一片寂靜、廖無人跡。偶爾一兩聲犬吠,透過參差不齊的屋脊,在夜空中遠遠‘蕩’開,更顯得此刻靜謐無比。
在位於木匠衚衕的一處狹小院落內,卻立着個五十多歲,身材不高的消瘦男子,他輕輕嘆息着舉頭望天,浮雲掩月月穿浮雲,幽邃的夜空變幻不定,正如他此刻的心情……左右爲難、舉棋不定。
他正是大理寺少卿海瑞海剛峰,雖然已是正四品的高官,但他仍住在原來的陋巷蝸居之中,而且更加孤獨寡言……人們只道那次上書讓海瑞名利雙收,卻不知《治安疏》對他造成的巨大傷害,是永遠無法癒合的……從心理上說,嘉靖死了,他卻活着,雖然這之間沒有必然聯繫,但‘不忠不孝、無君無父’的沉重枷鎖,使他長久的艱於呼吸,難於展顏,若非老母在堂,膝下無後,他怕是早就三尺白綾、一抔黃土,給嘉靖陪葬去了。
他的生活也發生了巨大改變,老母年邁,回到瓊州老家後便大病一場,如今雖已痊癒,卻不可能再萬里奔‘波’來北京團聚。而他的妻子,更因爲當初擔驚受怕,旅途奔‘波’,一到瓊州就早產一‘女’嬰,便撒手人寰了。
接連的打擊,讓海瑞十分的悲痛,幾次上疏請求回家奉養老母、撫育,然而徐階才把他當做正面典型樹起來,正指望着能靠他弘揚天地正氣、淨化政壇空氣、恢復嘉靖以前的士人節‘操’呢,又豈能放他離開,便連連以皇帝的名義下旨撫慰,稱他是‘天下官員之楷模’云云,還把他又升一級爲大理寺少卿,完成了從中級官員到高級官員的飛躍。這種殊榮和禮遇,讓海瑞沒法辭職,只能繼續幹下去。
然而這差事幹起來,也一點都不順心……
大理寺與刑部、都察院合稱爲‘三法司’,組成大明的司法監察系統。而大理寺所掌爲‘審讞平反刑獄之政令’,主要是複審刑部判決,平反冤獄、糾正不公的衙‘門’,按理說是很合適海瑞這樣,眼裡‘揉’不得沙子之人。然而大明這官場,若真能按理行事,早就萬事大吉了,還要他大理寺作甚?
事實上,成化以後,大理寺的執法之權,已然被級別更高的刑部侵奪,實際上只能核閱案卷而已。想要公正治獄,卻要看刑部尚書的心情如何,比如海瑞上任不久,便遇到了一起官員子弟殺人案,刑部之判決二名案犯謫戍,海瑞認爲量刑明顯太輕,依法據理力爭,然而刑部尚書黃光升,則以‘受害者受傷之後又得急病,其死因病而非傷’爲由,維持原判。海瑞不服,鬧到內閣,也被徐階以‘初到法司,不習律例’爲由,申斥一番,駁回了。
結果本該判處死刑的案犯,就以謫戍從輕發落……這樣的葫蘆斷案,海瑞審閱卷宗時,發現比比皆是,他拿着去刑部找、無人理睬,去內閣反映,閣老們也只是好言相勸,卻不予受理,最後寺裡同僚都開始躲他,海瑞便徹底的邊緣化了。
其實海瑞不是不知道,朝廷制定的許多嚴酷刑法,是用來鎮壓窮人和老百姓的,對於官宦富豪來說,卻總有後‘門’可走。只要有錢有權,便能擺平一切麻煩,就算殺了人也不用償命,這已是官場上的潛規則了,憑他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改不過來。
然而他海瑞是聖人‘門’徒,孔子嘗雲:‘知不可爲而爲之!’意思是,做事時不問可不可能,但問應不應該!應該去做的,不可能做到也要做!所以平反冤獄、主持公道雖然吃力不討好,十次也只有一兩次能成功,但他還是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堅定的爲弱者伸張正義,提供保護,從不因爲飽受挫折而放棄。
海瑞是個很純粹的人,因爲純粹所以堅定,因爲堅定所以百折不撓,永不‘迷’茫!但是這一次,在接到聖旨,任命他爲‘胡宗憲案’的陪審官時,海瑞卻陷入了一種,當初上《治安疏》時,也未曾有過的權衡思量之中……如此驚天大案,上面卻把正副主審‘交’給了大理寺的兩名長官,雖然刑部、都察院都得避嫌,不‘插’手也說得過去,但仍然可以派大學士主審,然後自己和楊寺卿打下手呀!這纔是符合常理的選擇。
現在內閣卻無一人出面,也就是說,內閣所有人都不適合當這個主審。換言之,這個案子的審判結果,很可能會牽扯到內閣大佬們的命運!所以纔會出現這麼個‘神仙打架、卻要小鬼斷案’的局面。
其實,從都察院公佈胡宗憲‘矯詔’的證據後,海瑞便對此事保持高度的關注,心裡也隨着案件的跌宕起伏想了很多。雖然對各中內情無從知曉,但他憑着天生的敏銳直覺,和對朝局的瞭解,依然猜到這起案子的背後,其實是一場高層之間的政治鬥爭……至於誰勝誰負,他並不關心,只要快快結束這場狗咬狗,讓朝局恢復正常就好。這也是海瑞對所謂‘政治鬥爭’,所秉承的一貫態度。
然而現在,他卻被捲入了這場爭鬥之中,併成爲了審理此案的官員,便不能再漠然處之了,畢竟不關心誰勝誰負是一回事兒,自己稀裡糊塗,成爲人家整人的武器又是另一回事兒——海瑞並不像那些人想的那樣,又直又楞,眼裡‘揉’不得沙子,只知一味的依大明律辦事。他其實也會權衡,能變通。只是前提必須是,變要比不變,更利國利民,他纔會去幹。否則‘門’兒都沒有。
到底該如何處之?明早辰時就要去內閣接受訓話了,他必須立即拿出個主意來……
這一夜就在反覆思量中度過,待到拿定主意,天也快亮了。得虧海瑞是純陽體質,火力旺盛,換一般人在這冬夜戶外站一宿,不凍死也得大病一場,他卻渾然無事。
回到屋裡,感覺不比外面暖和,原來一宿沒人打理,爐子早就滅了。海瑞活動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腳,一面掏出爐灰,重新生上爐子,再把兩個硬石頭似的饅頭放在鍋裡,坐在爐上餾着。
待得忙活完了,屋裡也有了些暖氣,海瑞便躡手躡腳走進臥室,去拿自己的公服,那裡面竟還有個年輕‘女’子,在裹着被子酣睡……這是他遵照母親的命令,爲了傳宗接代,新納的妾室,是一個十六七歲的農家‘女’。‘女’子年少貪睡,海瑞也不好意大清早就指使這個,比自己長‘女’還要小不少的小妾。而爲了湊夠彩禮錢,他已經是家徒四壁,再無能力僱傭下人了,所以這些活計,只能自己來幹。
輕輕抱起冰涼的官服官帽,彎腰提起官靴,海瑞不禁暗暗嘆息一聲,要是妻子還在,早就把衣服溫熱了,整整齊齊捧過來,給自己穿上了。
回答他的,卻是那小妾呢喃的夢話聲:‘‘肉’,油貨……’海瑞掩面而走。
海瑞在外間洗漱完畢,把蒸鍋從路上端下來,拿出個饃饃當早飯,剩下一個是留給小妾牛氏的。
就着一點醬菜,把一個饅頭吃下,算是吃過了早餐。海瑞便戴上烏紗,穿上官服、繫好腰帶,又一手扶着椅背,穿好了兩隻官靴。穿戴整齊後,端坐在火爐邊,等時辰到了好出發。
差不多準備起身時,外面響起敲‘門’聲,還有充滿疑‘惑’的聲音道:“這是海大人府上?”
海瑞走出去打開‘門’,見是些轎伕打扮的人道:“我是,你們是何人?”
那些人本來是不相信,四品大員能住在這種窮街陋巷中,但見到他身上的四品官服,才知道還真有魂成渣的大官兒。錯愕之後,趕緊擠出笑容道:“我們是來接您的,海大人若是可以出發,便請上轎吧。”
海瑞已經看到,衚衕口停着輛暖轎,便沉聲道:“我可沒叫什麼轎子,你們找出人了。”便要把他們攆出去。
“您難道不是大理寺的少卿海老爺?”轎伕問道。
“我是海瑞。”海瑞點點頭。
“那就準沒錯了。”轎伕笑道:“也怪小人沒說清楚,咱們是張閣老派來接您去內閣的。”作爲唯一一名步行上班的紅袍大員,海瑞的清貧是出了名的,所以張居正知道也不稀奇。
“閣老的好意我心領了。”海瑞卻敬謝不敏道:“但我‘腿’腳靈便,還不用人擡着。”說着送客道:“你們請回吧。”
“那我們可沒法‘交’差,”轎伕們苦着臉道:“您就當行行好,坐一程吧。”心說真是稀奇了,頭一回遇到,求着坐轎的。
海瑞堅決不坐,他們就賴着不走。海瑞便轉身把‘門’鎖了,面無表情道:“你們不走,我走。”
於是晨起的人們便看到了一幅奇景,只見個大官步流星在街上走,後面轎伕呼哧呼哧的,擡着轎子跟在後面,不禁議論紛紛,最後得出個結論,這大官人在鍛鍊身體呢……
走到東安‘門’前,海瑞已經把轎伕甩得看不見影了,他整整衣冠,拿出自己的官照,走到守‘門’的兵丁前。
對這位經常到內閣告狀的海大人,兵丁們心裡其實佩服得緊,一面例行公事,一面寒暄道:“海大人這回又有什麼案子。”
“大案。”海瑞收起官照,留下兩個字,便要往長安街走去,卻聽後面有人叫自己:“剛峰兄,等等我。”回頭一看,正是自己的堂上官、這次欽案的主審楊豫樹。
楊豫樹是個白淨利索的中年人,比海瑞要小五六歲,留着整齊的短鬚,五官端正,目光清澈,是個難得的好人好官……若沒有楊豫樹的保護,海瑞在大理寺的日子,肯定比現在還坑爹,‘弄’不好一個案子都翻不過來……只是這年頭,好人難做、好官更難當,他也早被磨沒了棱角,一副溫吞吞、好好先生的樣子。
海瑞雖然冷言冷麪,但那是他保護自己的手段,對着楊豫樹這樣,的上級,他自然不會端着架子,肅容站在一邊,等待寺卿大人進‘門’。
楊豫樹很快過來,兩人見禮後,他便拉一把海瑞道:“邊走邊說。”顯然是要避開耳目,說些悄悄話。
但真要開口,又不知從何說起。他不說話,海瑞也不會開口的,悶着頭走出一段,楊豫樹只好先寒暄道:“昨晚睡得如何?”聲音溫和而有磁‘性’,頗爲悅耳。
“一宿沒睡。”海瑞輕聲道。
“我也是輾轉反側,一夜沒閤眼。”楊豫樹指着自己的兩眼道:“看,還有黑眼圈呢。”
海瑞看了看,果然有一對黑眼圈,在白淨的臉上分外明顯。便輕嘆一聲道:“這麼大的案子,被審的睡不着,審案的當然也睡不着。”
“此案干係重大,甚至遠超你的想象……”楊豫樹還以爲海瑞,對上層的事情不甚瞭解,便啓發他道:“你想過沒有,這個案子爲何讓你我二人來審?大理寺細小的身板,能頂起這麼大頂帽子,不要被壓趴了纔好。”
“大人什麼意思?”海瑞沉聲問道。
“我琢磨着,這麼大的案子,上面爲什麼會只派大理寺的人辦,用意只可能有一個。”楊豫樹輕聲道:“因爲我們本身就人微言輕,又同出一寺,未免有同出一氣之嫌,先天就落了口實。可以說,我們這倆審問官,地位着實淺薄的很,說是傀儡太難聽,但總之難以違背上面的心意,否則就要懸了……”
“什麼懸了?”海瑞冷冷問道。
這回真是不可抗力,一點多寫完後,該死上不去網了,打電話給有線通,只說通知維修的了,再催還是那個說法,等到三點也沒上去,只能先睡了。根本睡不踏實,剛纔起來一看,終於好了……不影響今天的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