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車上,若菡將籌劃細細講與沈默,沈默笑道:“你這意思,是待會兒讓我撐場子?”
“當然了,”若菡掩口笑道:“男主外,女主內,人家躲在背後出出主意就行了,可沒有衝鋒陷陣的能耐。
沈默知道她非不能,只是不願搶自己的風頭,笑笑道:“還是一起上陣吧。”
若菡甜甜笑道:“遵命。”
下車時,若菡已經換成了與沈默一樣的裝束,都頭戴方巾,身穿直裰,腳踏粉底黛靴。只不過沈默的直裰是寶藍夾紗,她的則是月白色,兩人並肩走在一起,真似那一對相攜出遊的同窗好友!
若菡裝模作樣的朝沈默一拱手道:“沈兄請。”
“賢弟請。”沈默也似模似樣的點點頭,與她讓一下,兩人便一起往松江漕幫的堂口走去。
走在路上,沈默不禁暗暗比較一下,發現自己媳婦穿起男裝來,好看是好看,當真稱得上是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但沒有那‘陸績’高挑的身材,因而神采氣度上還是要略遜一籌的。
正在胡思亂想間,聽若菡輕聲道:“待會到了,千萬悠着點,漕幫規矩道道太多,不知哪句就惹到他們了。”
“全憑賢弟做主了,”沈默嘿嘿一笑道:“愚兄我就跟着看個熱鬧吧。”
若菡給他一個美好的白眼,小聲道:“最後還是得當家的做主。”
說笑着到了漕幫的大門口,粉牆黑門,青磚鋪地,不見絲毫張揚,但覺簡約肅穆。門口站着兩個穿短褂的壯漢,看到兩人儀表不凡,不敢怠慢,雙手抱拳道:“朋友,有何貴幹?”
若菡拱手朗聲道:“兩位請了,兄弟我赴馬五爺的約。”
“哪個馬五爺?”一個壯漢問道。
“三隻眼,水上飛,華亭青浦遮半天!”若菡道。
“敢問您老?”壯漢動容問道。
“承繼前業,人衍家富。”若菡道。
兩個壯漢對視一眼,一個轉身進去稟報,另一個請兩位進去大廳吃茶。
沈默各行各業都有‘春點’,也就是楊子榮跟座山雕說的那種黑話,有遮人耳目的意思,也有故弄玄虛,分辨同類的目的,不過對他來說,都像外文一樣,聽不懂只好裝啞巴。
若菡怕他氣悶,小聲道:“各行各的切口,要是不會說的話,對方就不把你當自己人,會很麻煩的。”
沈默點頭笑道:“這我知道,”說着有些擔心道:“待會若還是滿嘴行話,我豈不抓瞎?”
“不會的,”若菡給他的安心的眼神道:“跟他們說明你是‘外行’,就會改白話了。”
沈默這才放下心來,打量着這十分寬敞的漕幫大廳,一如門臉一般的簡樸,除了當中的香案,堂下的兩遛交椅,就只有牆上那副畫像,和一副對聯了。
畫像上是一個兇悍的和尚,袒胸露乳、鬍鬚胸毛都很濃密,還反手拿着月牙鏟,沈默心說這是魯智深嗎?當然他不是毛頭小子,不會隨便胡說八道的。
若菡見他在看那畫像,小聲爲他解說道:“這是達摩祖師,漕幫弟兄供奉的祖師爺。”
沈默暗暗伸下舌頭,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再看畫軸兩側的素白對聯,赫然寫着‘凡事百善孝爲先;慷慨好義其本善。’兩行字,將一個以‘忠孝節義’爲核心凝聚力的江湖幫派,十分光鮮的刻畫出來。
正在看那副對聯,一陣爽朗的笑聲從堂後傳來,沈默兩個趕緊起身,便見一個約莫四十歲左右,身穿青布長袍,生得矮小而沉靜的中年人出來,有經驗的一看就知道,這是個不好對付的人。
“馬五來遲。”那漢子笑着過來,一抱拳道:“殷小哥久候了。”
“惡客上門,”若菡抱拳還禮道:“叨擾當家的。”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馬五爺哈哈一笑道:“誰還遇不到大溝深坎的?!”說着看沈默一眼道:“這位朋友是初見,還沒請教?”
“這是兄弟的上排琴。”若菡笑道。
“引見無大小,請教分高低。”馬五爺仍然盯着沈默道。
沈默心說我怎麼回答啊,只好笑道:“五爺您好,在下是個外行,不敢冒充在幫……”
他這算是自我介紹了,若菡便接着道:“我大哥雖是‘空子’,但只是隔行,若有海子還需他拿鐵。”就是說拿主意的還是沈默,便分出了兩人的主次。
“原來是位外場朋友。”馬五爺緩緩點頭道:“坐!”便大刀金馬的坐在上首,等兩人坐定了,他把沈默好好打量了一下,道:“朋友在學還是在官?”江湖人眼睛毒,真實身份是瞞不過的。
“在官。”沈默淡淡笑道。
“官居何職?”
“蘇州同知。”沈默微笑着,語氣沒有半分變化。
“哦……”馬五爺不禁動容道:“您老姓沈?”
“沈拙言。”沈默點頭道:“蘇州人氏。”
馬五爺看看邊上的若菡,恍然大悟道:“我真是糊塗了,早聽說殷家大小姐嫁了狀元郎,還用得着瞎猜麼?”他當然知道若菡的性別,之所以嘴上叫‘殷小哥’,不過是不說破,照顧雙方的面子罷了。
若菡微微臉紅道:“正是我夫君。”
“失敬失敬。”馬五爺起身重新見禮,道:“沈大人白龍魚服,過江來鬆,所爲哪般?”
“一身公服,全套排場,不便與江湖朋友相見,”沈默微笑道:“但我不親來,就顯不出在下的誠意,所以貿然上門,請當家的海涵。”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江湖人也最不願跟公門中人來往。沈默知道只有絲毫不拿官架子,才能讓對方少些戒心。
但那馬五爺卻道:“必有見教,江湖上講爽氣,你直說好了。”
“好,當家的爽利,我也不能藏着掖着。”沈默點頭道:“我是來求援,也是來救援的。”
“怎麼講?”馬五爺不動聲色道。
“您應該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沈默道。
“有所耳聞。”馬五爺點頭道。
“我也知道你們漕幫現在的處境。”沈默又道。
馬五爺一笑道:“我們漕幫的處境平平淡淡,跟沈大人是沒法比的。”
這是反話,但沈默並不在意,他淡淡一笑道:“其實是五十步笑百步,沒有什麼區別的。”
馬五爺呵呵一笑道:“大人說是就是吧。”顯然已經洞悉對方的來意,不想趟這渾水。
若菡這時道:“五爺,我知道您是蘇鬆漕幫的總瓢把子,凡是都得先爲手下上萬兄弟着想,所以不願惹了那幫人。”先把對方的藉口堵死,再接着道:“但您要是再想深點,就能發現,若真是爲上萬兄弟着想,就應該跟我們好好談談了。”
“哦,是麼?”馬五爺笑道:“夫人讓我怎麼想?”心裡存了拒絕的念頭,這下連稱呼也變了。
漕幫大廳中,達摩狼眉豎目,氣氛不算融洽。
若菡卻很喜歡這種帶着火藥味的氣氛,只有在這種環境中,她才能盡情發揮自己才智,而不必刻意的藏拙。快速分析一下場上的變化,她決定單刀直入,便正色道:“據我所知,這幾年來,松江漕幫的處境十分困難,每年都要拿出大筆錢來貼補幫衆,東挪西借,寅吃卯糧,積累下來的虧空十分巨大。”
馬五爺乾笑一聲道:“敝幫是有些侷促,但還週轉的來……”
若菡卻不依不饒道:“若真如五爺所言,怎會有那麼多運軍、役夫、糧戶逃亡呢?”說着冷笑一聲道:“我親眼所見,漕幫的弟兄已經十停去了四停……就連紹興城裡,都有不少操着松江口音的苦力呢!”
見對方是有備而來,馬五爺沒必要再躲閃了,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低頭嘿然道:“嗯……江南倭寇作亂,許多地方都免了錢糧,唯獨咱們漕運全徵本色,不得減免。”說着擡頭看一眼沈默道:“我現在是走投無路了,胡言亂語也不怕您生氣……”
沈默笑笑道:“但說無妨,今日莫要把我當成官兒。”
聽了沈默溫和的話語,馬五爺不由對他好感頓生——這也是若菡主打先鋒的原因,她要自己當惡人,把好人留給沈默做,既顧及了丈夫的體面,又讓馬五爺像這樣不知不覺對他產生好感。
只聽馬五爺道:“當官的俸祿太少,都靠錢糧耗羨過日子。現在朝廷免了許多地方的錢糧,耗羨自然無所出。所以他們便把漕運視爲肥羊,巧立名目,聚斂濫徵,加耗雜派,層出不窮。”說着一臉憤恨道:“這就相當於,原本大家一起挑的擔子,全都壓到我們漕幫一個人兒身上,負擔比原先重了二三倍,有些地方是甚至四五倍。”
馬五爺長吸口氣,面色憂鬱的接着道:“這世道是沒活路了……本來運戶的運費、運軍行糧,還有修船費,全是由我們承擔,遇到風濤漂沒,幫裡還得負債賠納,就算我們漕幫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兒?根本幫不過來。”說着痛苦的閉上眼睛道:“總不能看着他們被活活逼死,家破人亡吧?所以要逃就逃,我也沒法攔着。”
沈默飛快的看妻子一眼,給她個讚許的眼神……若菡的眼光確實厲害,一下從無數目標中找準了危機中的漕幫,洞悉了漕幫的危機,所以才得以一擊中的,迅速破除了對方的防禦!
現在談判雙方回到了同一條線上,沈默終於可以表達自己的觀點了:“五爺,你肯不肯聽我說幾句?”
“啊呀,沈大人您這叫什麼話?承您的情來看小人,那是天大的情面。”馬五爺收拾心情,對沈默道:“您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問我肯不肯聽你多說幾句?莫非生老頭子的氣了?”顯然已經沒了起初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
“那是我失言了。”沈默溫厚笑道:“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漕幫的問題牽扯數省,無數個衙門,我一個小小的同知,沒法從根本上解決。”
“呵呵……”馬五爺心說:‘你要是說自己能解決,我立馬把你轟出去。’
只聽沈默話鋒一轉,沉聲道:“但是我有法子,可以讓貴幫的困境大大減緩——貴幫的問題是負擔太重,入不敷出,”沈默微微一笑道:“解決之道無非是節流與開源。現在節流我沒那本事,但開源還是有的。”
“哦?”馬五爺的胃口終於被吊了起來,道:“願聞其詳。”
“您知道我現在,除了蘇州同知之外,還有個什麼官職嗎?”沈默終於露出了狐狸尾巴。
“知道,市舶提舉司提舉。”馬五爺道:“不過好像至今沒見您的市舶司開張。”
“呵呵,是啊。”沈默笑道:“雖然朝堂上形成了決議,但在地方上,遭到的阻力很大。”說着嘆口氣道:“蘇州城現在的困境,就是那些不想看到開埠的人,在幕後興風作浪造成的。”
“哦……”馬五爺點點頭,目光閃爍道:“原來如此。”
看到這老滑頭又有縮回去,沈默哈哈一笑道:“但他們是不可能鬥過我的!”
“是啊是啊。”馬五爺點頭附和道:“自古民不與官鬥,他們犯了忌諱。”話雖如此,其實他心裡壓根不信沈默能贏,因爲那些人上可遮天蔽日,下則根深蒂固,連朱紈那樣手掌軍政大權的封疆,都被轉眼間除掉,區區一個同知,又能興起什麼風浪?
“我沈默從不打誑語。”卻見沈默一指西南方向道:“您或許聽說,新任蘇州參將戚繼光,率領三千兵馬從寧波開拔,在嘉興已經停了半個月。”說着劍眉緊鎖,面色凝重道:“坊間都猜測,我和戚將軍是不是有什麼矛盾,現在我告訴你,我跟他沒有任何問題,他停止不前,是我下的命令!”
“哦。”馬五頷首道:“看來大家都誤會了。”
“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讓軍隊摻和進來。”沈默微微眯起眼道:“但真要把我逼得走投無路了,我是不會介意出動軍隊把那些屯糧大戶的糧倉打開,不願借糧的以囤積居奇問罪!到時候我看誰還能拿糧食做文章。”
“這樣不妥吧?”馬五吃驚道:“我大明朝還沒有無故抄家的先例。”應該說本朝對私人財產的尊重,是歷代最高的……即使強權如嘉靖,雖明知道江南商業繁榮興旺,百萬之家不可計數,卻只能垂涎三尺,但無法據爲己有。即使想稍稍提高一點可憐的商稅,都會遭到官員們不分派別的同仇敵愾,把他批得橫徵暴斂如隋煬帝一般……說任何加稅都最終會轉嫁到老百姓頭上了,百姓已經夠苦的了,陛下您還好意思再給他們加重負擔嗎?
嘉靖只能乾瞪眼,放任‘朝廷窮,江南富’的怪現象延續下去,也沒有想過要劫富濟貧,把富戶的錢充公。
所以沒有人認爲沈默會幹這種大不韙的事兒,這也是那些人有恃無恐的一部分原因所在。
但馬五爺現在不這麼認爲了,只聽沈默殺氣四溢道:“逼他們,總比逼百姓造反好!百姓造反我要殺頭,把他們逼急了,我頂多被罷官回家種地,孰輕孰重,我還是掂得出的!”
馬五爺覺着自己得重新認識這位年輕的大人了,看來二十歲就受命府尹一方,果然是異於常人之才啊!遂不敢再小覷沈默,輕聲規勸道:“大人前程似錦,可不能在這個坎上跌倒了。”
“這話暖人心啊。”沈默拍拍馬五爺的手背,自嘲笑笑道:“不到迫不得已,我是不會魚死網破的。”說着雙目炯炯的望着馬五道:“所以我找您求援來了……五爺高義,幫我這個忙,從此以後你就是我沈拙言的兄弟,蘇州開埠之後,松江漕幫,將獲得我提舉司的全部轉運差事!”
馬五爺怦然心動。如果真的可以開埠,那天下貨物將要往蘇州城集中,若能在這其中的貨物流轉中分一杯羹,松江漕幫何愁沒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