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值房內,只有四位秉筆大太監,卻看不見老總管陳宏的身影。對於這位這位半道殺出來的老祖宗,四個大太監很是排斥,陽奉陰違不說,言語間也沒有半分尊敬。老祖宗也不跟他們計較,沒事兒不在值房露面,住在自己的小花園裡頤養天年。
此時,孟沖和滕祥兩個,像掉了魂兒似的坐臥不安,另兩個秉筆太監雖不時假假的安慰幾句,但怎麼看都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馮保一進來,兩人騰地站起來,巴望着救星公公道:“主子歇了?”
這一年來,任乾清宮管事牌子,居移氣、養移體,馮保的心性大有長進,看看兩人,嘆口氣道:“你們乾的這叫什麼事兒啊。”說着走進大廳。
兩人趕緊一個搬凳子,一個倒茶,殷勤備至道:“姓沈的向主子告刁狀了?”
“不興這麼說沈閣老的。”馮保皺眉道:“要不是他老人家厚道,二位恐怕就得換個地方待了。”說着‘一臉你們太不爭氣’道:“咱們裕邸舊人,哪個不知道沈閣老和皇上亦師亦友?現在高閣老去了,他就成了皇上唯一的寶貝疙瘩,你們卻還要招惹他。”
“可是……派監軍的事兒,可是皇上最上心的。”滕祥目光閃爍道:“主子再仁厚,也不可能撒手軍權,就算是沈閣老,也不能夠改變這點吧。”這是他策劃此事的倚仗,滿以爲就算有些出格,皇帝也一定會庇護的。
“誰說沈閣老不同意監軍了?”馮保斜歪着頭望天道:“他那顆七竅玲瓏心,怎會不知道那是爲臣者的禁區,當然不會阻止了……”頓一頓,見兩人一臉驚喜,他又挪揄道:“但他可以往裡面摻沙子。”
“摻沙子?”兩人眼睛瞪得溜圓道。
馮保便將沈默向隆慶提出的那三條,講給兩人知道……對太監來說,皇帝無秘密。
“啊……”滕祥和孟衝對望一眼,都看到對方臉上的三分僥倖、七分失望,滕祥失聲道:“要是這樣,那還有什麼搞頭?”是啊,人數被嚴格限制,權力被嚴格限制,還有御史時刻盯着,想借親疏有別,在皇帝面前告刁狀,人家還有一次面陳的機會。除非皇帝昏庸,可以視軍旅如兒戲,否則想插手軍事,大撈油水,怕是實在太難太難了。
“我說句話,兩位別不愛聽,若是你們當初先和我商量一下,咱家肯定會讓你們先去跟沈閣老談談。”馮保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捋順袍邊的一絲褶皺,道:“你們能贏葛守禮和雷禮,不是因爲你們的本事大,而是靠着皇上的聖眷。但在沈閣老這裡,這一招就不好使了,他的聖眷,比你們二位加起來,都只高不低。”頓一頓,神秘兮兮道:“沈閣老上午剛阻斷了廷杖,晚上皇上就請他全家進宮,一起過中秋,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什麼?太監們一時想不透徹,但至少能說明,皇帝一點也沒因爲今日之事,生他的氣,反而顯得愈加親密……說不定,就是在警告他們這些宦官,不要看不清狀況,亂咬一氣。
經馮保這一番說教,滕祥和孟衝終於認識到,和沈默鬥下去,是沒有好結果的。只好接受了目前的局面,不再打從軍中撈錢的主意。原先準備派去監軍的親信,也都換成了些看不順眼的傢伙,任其自生自滅。
其實若任性爲之,馮保一定會挑唆他倆跟沈默作對,然後自己再幫着沈默把這兩人滅了,好榮登司禮監的寶座。但是他對那個不在值房的掌印太監十分忌憚,那成了精的老東西,肯定通過眼線,暗中監視着宮中的一舉一動,司禮監裡的談話,更是逃不過他的耳目。
那老東西纔是隆慶最相信的心腹,若是自己從中挑事兒,給他留下個陰險的印象,再向皇帝說自己兩句壞話,恐怕非但司禮監無望,連乾清宮主事牌子都幹不下去了。
但馮保有高人指點,學會了‘借力打力’的法子,他相信那陳宏飽受白眼,不可能不報復,現在引而不發,是爲了到時候一擊致命,自己只要表現出識大體、顧大局的態度,再和那老太監搞好關係,將來他清理門戶時,司禮監裡空出的椅子,必然有自己的一把。再說那老頭也幹不了幾年,到時候還不是自己的天下?
借他人之手來剪除政敵,可以保全自己的名聲,這是那位外援告訴他的道理。
豐臺大營。
沈默這次來豐臺,一是視察練兵,二是爲安撫戚繼光而來。
對於前一項,沈默一點也不擔心,在熱火朝天的軍營裡簡單一轉,便打發一班文武隨員下到各營去調研,自己則戚繼光的陪同下,來到了總理府院內。
“時間倉促,有些簡陋,你就先將就些吧。”沈默看看風格簡樸的總理府,笑着對戚繼光道。
“已經非常好了,感謝大人關照。”戚繼光恭聲道。
“哎,謝什麼,到裡邊再看看。”沈默有些心虛的笑着,和戚繼光一同進了大廳。
大廳中十分寬敞,中間放着一張桌案,案後有一把太師椅。四周放有椅子、茶几、壁廚等物,因爲擺設過於簡單,甚至顯得空蕩蕩的。
“剛剛搬過來,還未來得及佈置。”戚繼光歉意道:“還請大人海涵。”
“行了,咱倆誰都別客套了。”沈默看看他,大刀金馬的坐在太師椅上,頗有幾分豪氣道:“來了軍營,就得有軍人的豪氣來吧,有什麼意見,都擺到檯面上吧”
見沈閣老比自己都急,戚繼光有些訝異,他卻不知,人家還得趕着回去赴宴呢。
但這終歸是好事兒,戚繼光便在下首的椅子上,正襟危坐道:“末將有件事,不知該問不該問?”
“有話直說。”沈默點點頭道:“我就是來答疑解惑的。”
戚繼光便不客氣道:“我在奏疏中,向朝廷提出練兵十萬,而兵部卻只給了五萬名額;我提出要招募新兵訓練,而兵部卻要從老營中,抽取四萬訓練;我提出調浙兵兩萬,而朝廷卻只給一萬。末將請問大人,您一下降低要求,這不是自己削弱自己的戰力嗎?”
“呵呵,原來是爲這個啊。”沈默端起茶盞,潤了潤喉嚨,溫聲道:“元敬,我倆相交莫逆,便跟你實話實說,按照內閣的意思,是隻練三萬人的,是我在會上拍桌子紅了臉,纔多賴上兩萬的。”
“不是說好了十萬嗎?”戚繼光不甘道。
“我那是漫天要價,人家總要坐地還錢吧?”沈默笑着安慰他道:“衆所周知,能練出十萬精兵,必然可以大大加強邊防力量,這一點誰都希望能夠實現。”頓一頓,看着戚繼光道:“但是元敬啊,朝廷沒錢啊。一個募兵的軍餉,要相當於三個世兵,如果按照你說的, 招募新兵五萬,按最低標準,每人每月給一兩六錢銀子,一年就要百多萬兩,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哇!現在朝綱不振,國庫空虛,朝廷是根本無力支付的。所以內閣認爲這個要求是‘求望太過,志意太侈’。”
“那,說好的三萬老營官兵,爲何又增加一萬?”戚繼光面色不是很好看道:“難道也是爲了省錢?”
“這是沒辦法的。”沈默一臉苦笑道:“本來說好了屯田和軍工廠,分流七萬老營兵,但是……結果不如人意,能追回的屯田畝數太少,軍工廠也不是一時能夠建成。更何況,許多人還不願意去下那份力,整日去勳貴家裡鬧,勳貴便去兵部、甚至去內閣找,弄來弄去,只好請你矬子裡拔將軍,再多選一萬罷。”
“那兩萬浙兵,爲何變成一萬了呢?”戚繼光又問道。他雖然知道,這裡面肯定有數不清的利益交換和妥協,但當親耳聽到後,還是一嘴的苦澀。
“這個原因更復雜,南兵北調,朝廷是顧慮重重。”沈默緩緩道:“因爲這些客兵到來,能不能跟老營兵和平相處、會不會不聽朝廷號令,還是隻聽令於他們的將領,這些都需要時間檢驗,否則不會放心。”說着輕嘆一聲道:“其實按照內閣的意思,連這一萬都不給的,是我死乞白賴才蹭上的,還又搭上了一萬老營兵。”
“原來如此……”戚繼光失望道。
“元敬,其實這也是常情。”沈默表情淡定道:“京畿之地,朝廷怎會容許一個武將,完全掌握十萬精兵呢?恐怕在很多人眼裡,對朝廷的威脅將不亞於入犯的韃靼。所以就是五萬士兵,也不允許招募,而是要從根正苗紅的世兵中選取。”
“大人,”戚繼光急了:“末將一片忠心……”
“不要着急。”沈默笑吟吟的安慰道:“舉朝誰不知道,你戚繼光對朝廷忠貞不二,一心保國安民。但是,朝廷必須防患於未然,也是誰也無法反對的。我們無力改變現實,只有面對現實。況且也不是實現不了,只是降低要求,分兩步走,這樣雖然慢些,總比步子太大扯着蛋強吧……”
“嗤……”這麼嚴肅的交談,讓沈默一句打諢,戚繼光就笑場了,但也把緊張的氣氛驅散,終於理解的點頭道:“想不到朝廷是這樣複雜,我戚繼光不是一味偏執、不顧全局之人,此事全憑大人安排。”但眉頭的憂色難去道:“只是這樣一來,我們原先的計劃,不就難以實現了嗎?”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以後我們再慢慢爭取嘛。”沈默輕嘆一聲道:“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飯,我不是首輔,沒有實權,做到現在這一步,已經是大大的出格了,恐怕會招來無妄之災……”
“啊……”戚繼光着緊道:“大人可萬萬不能有事啊”要是沈默玩完,他這一攤子也全得散夥。
“誰想動我,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沈默不忍心偶像擔驚受怕,向他吐露隱情道:“只要堅持過一年半載,我想會迎來一個轉折,朝風將從根本上轉型,到時候我一定給你補上另外五萬”
“末將相信大人”戚繼光沉聲道。
“這話勿傳六耳。”沈默看他一眼,淡淡道。
“末將曉得。”戚繼光點點頭。
“五萬人還是可以做很多事的。”終於解開了戚繼光的心結,沈默展顏笑道:“把他們訓出來,打個漂亮仗,我也有理由給你們爭取。”
“定不負大人所託”戚繼光肅容道。
和戚繼光談完話,日頭已經靠西了,沈默便急忙忙往回趕,終於申末之前趕回家……家裡的大大小小都已經收拾利索,就等他回來好出發了。
若菡又給沈默添了個小子,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跟吃飯喝水一樣平常了,所以雖然剛出月子不久,她已經完全復原,看不出一點產後虛弱的樣子。
沈默還是有些歉意道:“若非皇上親口提起,萬萬不要你這時候出去應酬的。”
“皇上請客還不情願去。”若菡掩口笑道:“這話傳出去,御史可要參老爺的。”說着好奇道:“妾身在北京住了這麼多年,還沒見過皇帝長什麼樣呢。”
“還能什麼樣?兩個眼睛一張嘴唄……”答話的卻是阿吉,只見他很淡定的扎着馬步,一副‘女人就是這樣’的表情道。
“臭小子”若菡臉上有些掛不住,呵斥起兒子道:“進了宮裡可別胡言亂語,小心皇上打你們板子。”
“皇上脾氣纔好呢。”十分倒沒扎馬步,而是在那和平常下棋,聞言插話道:“平常說,皇上經常和他們玩,有時候他們惹了禍,皇上幫着瞞着貴妃娘娘哩,是吧平常?”平常就在笑着直搖頭。
“看,三個孩子都比你放鬆,”沈默一邊在丫鬟的服侍下,換上一品燕服,一邊看看若菡道:“還有什麼事兒?”十幾年的夫妻,兩人早已心意相通了。
“下午宮裡來人,說請曾孺人一同赴宴。”若菡看看幾個孩子,聲音壓得低低道:“但柔娘正在月子裡呢……”
“你怎麼回的?”沈默神色不動道。
“我個婦道人家,哪敢胡亂回話……”若菡搖搖頭道:“我已經告訴她了,她說是不去的。但我讓她先收拾着,等老爺回來拿主意。”
“她身子本來就弱,大晚上的,得了產後風怎麼辦?”沈默微微搖頭道:“到時候問起來,我自然會回話。”
“你是老爺你說了算,”若菡目光復雜的看看他,輕聲道:“你去跟柔娘說說吧。”
沈默擡起頭,讓侍女將中單雪白的領子,整齊壓在官袍的領口,過了許久才緩緩點頭道:“嗯……”
去西廂房看望了柔娘,親了親還沒睜開眼的小姑娘,沈默便起身道:“這種宴會不會很晚。你不要歇下,回來咱們一家人過節。”
柔娘柔柔笑道:“奴婢等老爺和夫人回來。”
於是夫妻倆帶着兩個兒子……阿吉被勒令在家陪姨娘,所以說,女人是不能得罪的,哪怕是你母親也不行……一家四口上了馬車。
車轆滾滾,到了東安門便停下來,宮裡早有轎子等在那裡,竟是乾清宮管事馮保親自來接,沈默和他客氣幾句,便讓家眷上了青幔小轎,自己和馮保走在邊上,由一行內侍引路前行,一直到了乾清宮停下。
第一次來到宮裡,若菡和十分都有些緊張,娘倆不敢擡頭亂看,只跟着沈默和平常低頭緩行,隱約覺着宮廷內部的佈局廣闊壯麗,漢白玉石爲階,描金繪彩爲廊柱,處處高大寬闊,氣勢宏大。
來到富麗堂皇的正殿之上,給皇帝磕頭、給皇后磕頭、再給貴妃請安、給太子請安……若菡便不樂意了,這哪是請客啊,姑奶奶一輩子還沒磕這麼多頭呢。於是對皇家的敬畏之情一掃而光,恢復了往日的從容大氣。
宮廷宴飲,男女分桌,沈默和兩個孩子,陪着皇帝、太子在主座上用膳,太子和平常嘰嘰喳喳,十分又是個自來熟,很快就和太子聊得火熱,沈默和皇帝也談笑風生,氣氛倒很融洽。
只是苦了若菡這桌,孤零零的陪着尊貴的皇后和貴妃,不叫吃飯叫遭罪。
爲了鞭策自己,這個月咱們這樣玩,除了日常的一更外,月票每到一百,就加一更,如果沒加更,大家就一張都不要投,直到補上欠債爲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