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舉信事件在沙州就漸漸沒有了聲音,這很正常,沙州有數百萬人口,數萬國家公職人員,每年寄到上級部門的檢舉信着實不少,如果都被大家記住,沙州的工作就沒有辦法開展了。
但是,也有少數人記着了這封信,這少數人都與這封信利益相尖,諸如孔正義,他是當事人,自然不會忘記這事,檢舉信事情之後第一次黨組行政會議,他鐵青着臉,拿眼光掃射着手下幾個副職,在心裡罵道:“別他媽的人模狗樣,內鬼就是你們其中之一。”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副局長樑朝身上,樑朝是常務副局長,最有可能接替自己的位置,因此也是最大嫌疑人。
樑朝似乎感受到了孔正義陰涼的目光,他和孔正義曾經同爲副局長,只是孔正義跟得稍快一些,當了局長,他跑得稍慢一些,結果委屈地成了副局長。
在財政局班子成員裡,一把手孔正義最矮,二把手樑朝最高,兩人站在一起,樑朝比孔正義至少要高大半個頭,他和孔正義一起出差,接待方十有八九會將相貌堂堂的樑朝當作一把手,這讓樑朝和孔正義都有些尷尬。
孔正義人雖然矮小,脾氣卻大得緊,稍不如意,便出口批評,遇到煩心事,還要罵幾句,財政局衆人在孔正義面前個個都有幾分膽怯。樑朝恰恰與之相反,臉上表情總是笑眯眯的,說話也是輕言細語,很有幾分親和力。
由於兩人差異較大,就有好事之一將兩人進行比較,“如果樑局長是一把手,我們的福利肯定要好得多”、“如果樑局是一把手,我們的……”
在沙州官場,孔正義緊緊跟着周昌全,所以樑朝很有自知之明,儘量不跟孔正義正面衝突,忍耐和等待是官場中人必備的素質,可是轉眼間就過了七年,七年時光,雖然不能讓滄海變成桑田,卻足以讓一位優秀的年輕幹部變成了中年幹部。
而幹部提拔有許多條件,年齡是其中一個關鍵條件,樑朝當副局長這時三十三歲,正是風光正茂、意氣風發的年齡,如今已滿了四十,仍然是副局長。
這七年的蹉跎,或許就會讓樑朝仕途提前到達終點。
因此,當社會上流傳着周昌全的種種傳言之時,樑朝就將鬥爭的矛頭對準了孔正義,這幾年來,他在暗處,孔正義在明處,他着實收集了不少關於孔正義違法之事。
在三月,他向省委書記蒙豪放同志和省紀委書記高祥林寫了兩封檢舉信,鋒芒直指孔正義挪用公款以及參與私分國有資產的兩大罪行。他完全沒有料到,省紀委的調查是如此走馬觀花如此馬虎,而且根本沒有任何迴應,這讓樑朝很是失望,心裡還擔心會受到孔正義的報復。
當孔正義的目光若有若無的落在了樑朝臉上,樑朝穩住心神,在心裡將自已分管的預算科、國庫科等幾項主要業務科室的事情梳理了一遍,準備按正常程序發言。
掃射了一陣,孔正義終於開始說話,道:“今天已六月,半年時間已過,大家成績如何,不用我說,都是心中有數,我只能用馬馬虎虎四個字來總結。”
將各分管局長的工作進行了一一點評,照例是五分表揚,五分批評,正要佈置工作的時候,辦公室工作人員拿着電話記錄本走了進來,有些畏縮地走到了孔正義身邊,道:“孔局長,市政府會議通知。”
孔正義皺着眉頭看着電話記錄本,雖然是他在骨子裡只買周昌全的帳,可是在明面上還必須得聽市政府的招呼,他刷刷地寫了幾個字:“請樑朝同志參會。”
樑朝離開財政局會議室之時,似乎還感到一絲陰冷的目光盯着他,當走出財政局大門之時,背後陰冷的感覺才減少,天空彷彿一下就變得亮堂了,空中氧氣也濃了起來,讓人呼吸順暢,身體鮮活。
市政府會議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都是業務上的事情,樑朝一邊收拾提包,一邊考慮是否回去繼續參會,市長劉兵的秘書小秦走了過來,低聲道:“樑局長,劉市長請你到辦公室去一趟。”
樑朝有些奇怪,問道:“劉市長找我是什麼事?”小秦笑了笑,“我也不清楚。”
跟着小秦進了劉市長的辦公室,小秦手腳麻利的泡了茶,就從正門出去,經過走廊,再從秘書室正門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在沙州,黨政領導辦公室與秘書辦公室都是相連的,劉兵卻不喜歡這種佈置,他並不想標新立異,也就沒有封閉這道門,但是與秘書室相連的那道門很少打開,小秦進出都很自覺地走正門。
作爲財政局的常務副局長,樑朝在劉兵面前露面的機會很多,兩人並不陌生,談了沙州上半年的財政資金情況,劉兵便取出了一個文件夾,道:“你看看這封信,有什麼看法。”
樑朝以爲這是自己寫的檢舉信,心裡一陣狂跳,強自鎮靜,打開了文件夾,稍加瀏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上心就收回到肚裡,暗道:“難道省紀委是來調查這封信?不是我寫的信?這封信的內容簡直是隔鞭少搔癢,豈能扳倒根深味茂的孔正義。”
樑朝仔細讀完信,道:“從這封信的內容來看,應該出自財政局,只是。”說到這裡,他略爲停了停。
劉兵鼓勵道:“此事省紀委已經有了結論,查無實據,我只是私下了解情況,有什麼看法可以直說。”
樑朝一直以來都與劉兵走得較近,這也是兩人的共同需要,只是樑朝還沒有完全投入劉兵陣營,或者說,很多事情還隔着一層紙沒有捅破。
“沙州財政在嶺西還是排在前面的,雖然比起沿海同等級的城市要差很多,可是每年過手的經費是數十億,用這些事來檢舉一位財政局長,確實有些小兒科。”樑朝對於這封信的水平很有些瞧不上眼。
劉兵道:“按你的說法,孔局長確實是有這些事,只是與過手的資金量相比,這些事不算事。”
樑朝深知劉兵與孔正義面和心不和,聽其口氣,似乎還真希望孔正義有事,便試探着道:“財政局做帳的高手多,真要做假,外人很難查出來,只要拿到這封信,就能在短時間很輕易地把帳做平,省紀委根本查不出來問題。”
劉兵點了點頭,語重心長地道:“樑局長,我是瞭解你的,財政局同志爲你總結了三點,第一是精通業務,你是科班出身,當常務副局長都是七年了,當副局長三年,加上當科長、科員的經歷,在財政局工作十八年,年輕的老資格啊。”
樑朝謙虛地道:“我談不上精通,只是比較熟悉。”
“第二,你爲官廉潔,這是羣衆公認的……”
“第三,能團結同志,不象某些人飛揚跋扈,目中無人。”
“你這種德才兼備的同志,早就應該放到更重要的崗位上了。”
樑朝心裡明白,這是劉兵在向他封官許諾。
劉兵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道:“財政局是管錢的單位,一定要記住一句話,勿以惡小而爲之,勿以善小而不爲,你們一級班子領導成員更要以身作則,我在這裡給你提一個要求,也是一個特殊待遇,凡是財政局的大事小事,你可以不通過其他人,直接向我報告,如果有大事不報告,就是你的失職。”
這是劉兵拋來的誘球,樑朝也不管這個誘球是否燙手,態度堅決地道:“請劉市長放心,我知道應該怎麼做。”
樑朝此時已將寶押在比周昌全年輕許多劉兵身上。
財政局,孔正義在十一點半才結束了會議,他將辦公室主任老呂叫了過來,道:“聽說侯衛東老婆今天早上生了,你準備一個紅包,我們一起到醫院去看一看。”
老呂問道:“紅包準備多少?”
“六千六千六十,圖個吉利。”
老呂是財政局辦公室多年的老主任,頗得孔正義信任,在財政局內部,他說話比一般的副局長還管用,十來分鐘就將紅包、花藍準備好。
“孔局,你要親自去?”周昌全前一任秘書的大事小事,孔正義都是指派老呂去辦,從來沒有親自出馬,今天居然要親自到醫院,因此老呂出於穩妥起見,又問了一遍。
“別囉嗦了,先到醫院去,然後中午在財稅賓館請黃書記吃飯。”
到了市醫院,婦產科護士見到了兩個男人提着鮮花,不等詢問,便朝左側的家庭病室指了指,“侯主任在315號房間。”
剛到門口,就聽到了哇哇的嬰兒啼哭聲,孔正義和老呂進了病房,就見到了十幾個花藍,另外還有五、六個熟面孔。
“是公子還是千金?”孔正義問道。
“是女孩。”侯衛東雖然面空憔悴,但是卻有一股掩不住的笑意。
孔正義親自將紅包塞給了侯衛東。
這時,祝焱和蔣玉新提着花藍走了進來,略作寒暄,孔正義就與祝焱握手,道:“祝市長,祝賀啊。”祝焱笑道:“現在還不能稱市長,只是代市長。”
孔正義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祝市長,什麼時候發張調令過來,我老孔願給祝市長效犬馬之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