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直堂中,接下來的禮事場合早已經佈置完畢,相關人員也悉數在位。
大堂正中央,端坐的是國子監祭酒王方慶並昭文館大學士楊再思,次席則就是昭文館學士陳子昂、待制賀知章等人。
陳子昂舊任禮部郎中,秩滿之後轉爲秘書少卿,沒有了他所錯過的那個世道中的失意孤憤與英年早逝,儼然已經位列朝班通貴,仍然沒改的則就是品性稟直。
這也是聖人給陳子昂加任昭文館學士的原因之一,他是不放心將自家兒子完全交給楊再思這個老油子進行調教。
陳子昂文學上的名望稍遜張說,但並不是說造詣有差,而是性格使然,不像張說那樣長袖善舞、擅長營造自己的名望。
講到真正在詩文上的造詣,陳子昂號稱文起八代之衰,具有着非凡的變革與探索精神,這是當世許多人都不具備的精神。更兼風骨皎皎,不失經世建功之志,對新入學齡的少年而言,可謂是有着極高的人格魅力,是人在成長期不可多得的一位人生偶像。
如果說陳子昂負擔着爲自家兒子引路教導的任務,那麼賀知章就是聖人給兒子準備的一個知心大哥哥了。
賀知章舊任富平縣尉,秩滿考評得優之後守選兩年,等到鍾紹京拜相時便以雋才舉於朝廷,擔任門下省左拾遺,品秩雖然只是八品,但卻一舉邁入諫臣供奉官的行列中,可謂是超拔任用。
當然,這也跟賀知章能夠安於寂寞、待在草堂書院數年之久,與鍾紹京結下深厚情誼有關。補闕、拾遺雖然只是下品的卑職,但卻屬於兩省供奉官序列,照例都由宰相舉薦才能出任。
昭文館正隸屬於門下省,所以楊再思卸任侍中後便兼領了昭文館大學士。而賀知章能夠進入門下省供職,也讓聖人頗感欣慰,索性便加之待制之職。
之所以對賀知章另眼相看,除了其人開元元年進士榜首狀元的特殊身份之外,也在於賀知章這個人性格實在討喜,雙商俱高。聖人自是希望自家兒子成長過程中,有這樣一位人格健全的屬官陪伴斧正。
除了在堂官員之外,下首左右兩側還坐滿了昭文館的生員。昭文館作爲隸屬於門下省的國朝最高學府,招生標準自是極爲嚴格,滿員也不過三十多名生徒,本着寧缺毋濫的原則,常常都處在缺員的狀態中。
在雍王入學之前,昭文館已有生員十三人。本來去年還有二十多個,但隨着陳子昂進入館中直館,去年年末一場考試難度陡然增加,直接開革了十多個生徒名額,留下的便只有眼前這些。
除了雍王等堂兄弟三人之外,今次一同進入昭文館的還有七人,所選自然皆是京中貴胄人家子弟,但也都經過了陳子昂等人的嚴格考評。
這會兒七人端坐在堂中,雖然心存好奇並期待,但也不敢放眼打量。之前一系列的考評,已經讓他們認識到昭文館治學之嚴謹,今天臨出門前還免不了要遭受親長們耳提面命的教誨,自是不敢怠慢。
隨着側堂琴瑟樂聲響起,雍王三人便在禮官導引之下邁入堂中,幾名官長只在堂中略作頷首,並未起身迎接,自有博士入前指點着三人站定位置,並在身前架設起了素屏。而那幾名跟隨雍王等一同入學的學徒們也都連忙起身,在雍王三人身後隊列立定。
“小王等方受業於諸先生,敢請見。”
此前已經經歷過釋奠禮那繁瑣禮程的考驗,這會兒李道奴倒是淡定,待到諸員隊列完畢,便率先舉手向堂內作揖請見。
堂上官長們略作頷首,博士便開口回答道:“某等無德,請雍王無辱。”
“請學士等無辱。”
屏風後雍王又率諸學子拱手迴應,而後博士入堂請示,片刻後匆匆行出,唱禮道:“請雍王殿下就位,卑職等始敢見。”
“小王不敢以視賓客,請終賜見。”
聽到雍王應答,博士再上下趨行一程,而後纔對雍王作揖道:“卑職等賜不得命,遂從所請。”
經過一番隔屏的傳話,屏風才又被撤走,這會兒堂中諸官員俱已離席,只剩下楊再思仍然在堂端坐。雍王率領身後學徒們趨行登堂,站在左側,自有隨員入前進奉束脩,由楊再思這個昭文館大學士就案笑納。
正式的束脩有着嚴格的規定,雍王雖然貴爲聖人之子,但也並不超格,無非帛五匹、酒一壺、乾肉五條。至於聖人唸叨着要削減的賜物,那就是對諸學士禮外的加賜,便事從便宜、各自隨意了。
束脩每奉上一物,諸學子們便向東而拜,直至束脩納畢,楊再思才從案中站立起來,一臉慈愛的望着雍王,只怕對自家親孫子眼神都沒有這麼親切。
等到楊再思起身離席,博士才又引着雍王等向着空席作拜,至此便算納過束脩,一干學徒們成了正式的昭文館生員,由楊再思親自將出入學館的信物發授給諸學子。
接下來的齒胄禮,大體是諸學子們對面立定,各報姓名出身並年齒,年長者入座上席,年幼者則敬陪末席,並不因雍王身份高貴便有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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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禮規之外也難免俗情,沒看楊再思這個大學士眼神都直落在雍王身上絕不轉移,其他學子們自然也不敢真的無視雍王的身份。
彼此介紹的時候,還有學子們別出心裁的擬定一個治學的格言一併講出,有前人的警句,有自擬的詩辭,憑此來豐富一下自己在雍王心目中所留下的印象。
一番年齒敘定,在場衆學徒們大體上也混了一個點頭之交,各自入席坐定,由陳子昂板着臉宣讀了一番昭文館的各項規定。
接下來諸學士們便各自退堂,將場地留給衆學子們彼此聯誼、加深感情。等到學士們離開後,堂中氣氛便瞬間變得輕鬆起來,少了許多約束感。
“小王此日入學,日後同窗受業,也要多仰諸位提點得失。今日敘齒成誼,略具薄禮,懇請笑納。”
齒胄禮就是貴胄子弟們之間的一場聯誼會,當然也少不了互贈禮物的環節。雍王出閣讀書,是家門一樁大事,因此內宮諸位嬪妃們也都各自準備了一份禮品讓雍王贈送同窗。
這其中,皇后準備的是一套筆硯文具,貴妃則提供了馬球球具,惠妃是一領學子袍,德妃給的是裝飾金玉的書箱,楊昭容一套玉石棋局,韋婕妤則給了一套詩文選集。
一共六樣物品,在場人人有份,可以說既有新意又價值不菲,在場同窗們各自笑納禮物,也見識到皇家出手之闊綽。他們皆出身貴胄門庭,自然看得出這一套禮物的價值。
雍王贈物完畢,便輪到其他新入的學子們了。同王世子李仙童贈送的是一份銅刻漏,告誡同窗們要珍惜光陰,如果說有什麼匠心,那就是這套銅刻漏是他自己設計的,刻度到了卯時就會有內置的警鼓敲響。
聽完李仙童的介紹,同窗們自是好奇不已,若非後續還有禮品接收贈送,便忍不住想試一試了。
但事實證明,他們的期待也是多餘。輪到岐王世子李承德時,只見這小子一臉肉疼的從腰囊中摸出幾十枚開元通寶,一個個塞入到同窗們手中。
這些昭文館學子們倒不是指望接受禮品發上一筆橫財,可是跟前兩位相比,這手心裡塞入的一枚銅錢實在是落差太大,讓人有些接受不能。
李承德具禮雖薄,但神色卻是莊重得很,看也不看那兩個已經隱隱跟他拉開距離的堂兄弟,而是一臉正色的望着同窗們說道:“家事國事,在此一物。前人所以造式如此,便是爲了告誡後人內稟方正、外以圓寰,內正外圓,便是前人之所賜教休養的道理,與諸同窗共勉!”
衆人心內本來還不乏吐槽,但聽到李承德這麼說,也都紛紛收斂神情,各自發表體會。
見這一把算是糊弄過去了,李承德暗裡擦了擦手心汗水,歸席坐定,然後李仙童就湊過來小聲道:“阿叔明明給你準備了馬球場一年的套票……”
“你小聲些!那球場年票一張便要十緡,誰捨得送出?等到賣出後,我在外苑設席款待你兩,只是不準告密!”
李承德暗裡掐了李仙童一把,威逼利誘示意他不要聲張自己藏下了家裡給準備的入學禮物。
接下來諸學子繼續贈送禮品,李承德忍着肉疼送出了幾十枚銅錢,但對別人要求卻不低,收到了心儀的禮品便眉開眼笑,暗算價值幾許,只看那嘴角裂開的程度,顯然是非常滿意。
幾人輪序之後,又有一名少年學徒站起身來,而堂內的氛圍也頓時一靜。這學子不是別人,正是李承德預定的摯友李昶,很顯然這李昶家世豪富之名並不只有李承德知曉。
等到他站起來的時候,堂中衆學子們望向他的眼神全都不無期待。倒不是他們品性勢利,畢竟誰家也不差一份禮物,可若富貴到了一個極致,那就儼然已經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李昶的家世便富貴到了超出時流的想象,開元四年世博會時,其家豪施巨錢數千萬緡的故事在數年後仍是讓人津津樂道,也讓時流見識到人間鉅富是怎樣手筆。
正當衆人都在盯着那個李昶的時候,李仙童突然輕咦一聲,指着被瞧得有些拘束的李昶說道:“這小子瞧着有些面善,似是哪裡見過……”
李道奴也正好奇的打量其人,聞言後便下意識的點點頭,旋即便聽到李承德嗤笑聲:“你們兩個,傻不傻?縱使此前不識,也在樂智園同業數年,總有偶然碰面,只是不知身份罷了……”
李承德這一解釋也有點道理,李道奴聽完後又是點了點頭,只有李仙童不失求索的精神,仍是頻頻打量。
學名李昶的李光源並不像他禁中的兄弟姐妹那般自幼便不乏同齡人陪伴成長,性格略有幾分內向,並沒有一般少童的張揚愛鬧,這會兒被衆同窗們好奇注視,自覺有幾分不自在,原本準備的原本準備的客套話也不再多說,只吩咐家人搬來一個碩大箱籠並示意打開,而後說道:“略具簡物,請同窗們笑納。”
話語雖然簡單,但禮品卻不簡單。隨着箱籠蓋子被掀開,登時便有金玉澄光投射出來,衆人凝神望去,只見到滿滿一箱子的金瓜!
細細打量,倒也不是什麼金瓜,而是較成人拳頭大了一圈的香薰球,寶光流轉,很是精巧。
衆人還在遲疑,李承德卻已經一步衝至近前,俯身撿起一個香薰球握在手中拿起,只覺入手頗見吃重,不免壓抑道:“這香薰球竟是純金……李昶你、郎君實在是謙虛客氣,如此重禮,怎稱簡物!日後大家便是同窗良友,所謂千金易得、知己難尋,相處日久你就懂得我,交友但知心、哪需金與銀!”
說話間,李承德一手捧住金質的香薰球,另一手便要搭上李光源的肩膀。李光源哪見過這樣熱情的同齡人,下意識的側身避開,擺手說道:“大王、學兄彼處立定就好……”
滿腔熱情卻遇上一個交際障礙的對象,李承德也是無奈,站在遠處尷尬一笑,轉而環視衆人沉聲道:“往後同窗在學,最重要的便是和氣長存。若讓我知有人冷眼望我同窗,可不要怪我不客氣!”
衆人聽到這話,一時間也都無語,這少王剛纔一番話說得多好,可現在那方孔就漲出了圓形之外,直不楞登的戳人。
但哪怕沒有李承德的警告,衆人這會兒對李昶也都充滿了好感,試問誰又不喜歡跟土豪做朋友?
此前諸學徒贈禮,便以雍王最爲貴重周全,但現在跟李昶的禮物相比,價值上也要略微見絀。金價本就極高,再打造成精緻的香薰爐,工藝價值更是不菲。
哪怕這些貴胄學子,日常也無緣使用如此奢貨,然而這李昶出手便是一人一個。但似乎也唯有如此手筆,才配得上其人家世出身。
李承德一番表態後便抱着香薰球回到了坐席中,李道奴也把玩着自己手中這個,轉又對身邊兩兄弟說道:“這個李昶啊,你們不要以爲他真的不知物之輕重。如此精金香球,哪個入手捨得俗香填入?京中上品香料,俱出他家,散出一物卻得了幾十人長年的收成啊!同窗們往常於此未必大耗,可過了今日,人人手裡浮錢都要賺入他家!”
“這就更好了啊!咱們櫃錢賒貸又能經營開了!”
李承德聞言更喜,而李道奴也點頭說道:“之前還擔心昭文館學徒年長不失自制,想是運計艱難。但那李昶先鑿出一個缺口,日後咱們兄弟確要共他友善,情誼鋪墊起來,以後合館生員浮錢只在咱們手間打轉!”
“我又不缺錢,懶得再作這些雜計費時!”
李仙童對此卻興趣不大,那香薰球把玩了片刻便收在了一旁。
“賺到了錢,纔好再作新的飛翼,不需戶內支用、動輒察發!”
李道奴聞言後便笑眯眯說道,他自然更沒有錢事之擾,但能繞開親長的看顧而有自立的進項,卻是十分的具有成就感。
聽到這話後,李仙童頓時瞪大眼,拍着胸口保證道:“你們放心罷,我會監視住所有同窗,不准他們私下把這香薰球暗賣轉贈,誰敢不香,便要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