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五月之後,長安坊間又變得繁忙起來,除了工商行業各自本身的忙碌之外,還有就是爲了聖駕東行洛陽而作準備。
此番聖駕東行,並不是天災人禍催趕着的倉促就食,與民間直接的牽連也並不算大,並不會有太多民事相隨,隨員基本上是在京諸司官員以及列朝勳貴們。
但當下時節,哪怕民戶遠行也要精心的準備,更不要說這麼大場面的官事轉遷。雖然說早在四月初便已經有知頓使出京準備兩京之間的行駕事宜,但那麼多的隨駕人員、關乎在京權貴諸家,對民力也要有所借仰。
特別是兩京行市中一些專營高端奢侈商品的行業,最大的消費羣體將要前往洛陽,他們當然也不能死守長安、虛度光陰,是一定要緊密跟隨的。
因此一時間京中最繁榮的行當就是車腳鋪子,那些車船腳力們紛紛出動起來,將各類人事向東進行輸送。行業的繁榮,也讓一衆從業者們發了一筆小財。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其他再緊要的事情都成了小事,並不會佔據民衆們日常太多的心思。
但是隨着時間進入中下旬,卻有一件事情又引起了坊間的熱議,那就是吐蕃遣使入唐、請求和親。
往年吐蕃強悍、稱霸西方,有關其諸種資訊,都是極能挑動公私人心神經的敏感話題。可是近年來隨着吐蕃國勢見衰,與其有關的事情所受到的關注已經越來越小。
哪怕官方仍然不失警惕,可對民間百姓來說,已經征服的對手不值得更多關注。吐蕃的聲訊動態已經不能引起他們的好奇與關心,倒是蕃人市中蟲草蕃藥、皮毛金銀等蕃貨的時價更加的牽動人心。
雖然說吐蕃遣使入朝示弱,總是一件讓人覺得吐氣揚眉的事情。但眼下蕃使尚在西康等待安排入境,甚至都還沒有抵達蜀中,而與和親相關的事項也並沒有列入朝議並南省需作籌辦的事程之中,卻忽然在坊間就這麼廣泛的流傳開,實在是讓人感覺有些奇怪。
不過街巷間的議論如何,想要反饋到聖人案頭,總是需要一個過程的。畢竟坊間輿情每天都有新的熱點,聖人有軍國事務牽連在身,總不能事事都關心垂詢。
這段時間,除了北征軍事的進行與朝廷遷移諸事項之外,還有緊急上馬的整頓在唐胡人等等,雖然事委諸司,但李潼也要保持着密切的關注,因此也是繁忙的很。
當吐蕃國書遞入朝中後,他雖然組織了一次延英殿奏對,但主要還是針對吐蕃國內近期情勢的變故進行羅列總結,後續的相關事務都打算留到東都再行處理並回應。
原本他以爲這件事算是暫時擱置下來,卻不想在出宮入坊同娘子交代隨行東都事宜的時候,閒聊起來才得知坊間對此已經議論頗多。
“人都說朝廷復要作文成入蕃的禮事,不知三郎要從親疏哪戶人家揀取女子?”
上官婉兒講起此事也並不只是單純的好奇,內中還有隱情暫未言及。
李潼聽到這話不免一愣,還沒往更深處想,只是笑語道:“李學士見世一遭,娘子反倒交遊變得廣闊起來,消息很是靈通啊。蕃使還未入蜀,和親更是無從論及,哪裡到了要挑選宗親的地步。
況且,應或不應也不在彼方殷求,我唐家好兒女怎可輕許於外。蕃主遺腹兩子,俱爲幼稚,他們自己尚未議定嗣位歸誰,便要入我大唐來訪緣求護,也是可笑!”
上官婉兒聽到這回答也是一愣,繼而嘆息道:“日前大長公主來訪,講起這件事,言中頗有出薦的意思,我還道這件事已經有所論定,只待擇員呢。”
“怎麼單單宗家擇偶婚配已經不足滿足她的熱心了,已經殷勤到要爲蕃君定奪納新事宜?”
李潼聞言後便微微一笑,繼而又說道:“轉日她若再舊事重提,你不妨告她不必再於此用心。此項請求,朝廷多半是不會應允。論德論勢,蕃國俱不配做我甥族親友,況其國情一團亂麻,非一女子出降能夠鎮定。”
自漢以來,和親已經是一項非常成熟且頗見成效的外事手段,李潼對此也並沒有什麼排斥的感想。
一個繁榮強大的政權,爲了維繫對周邊邦國的影響與控制,勢必要採取豐富且靈活的各種手段,和親也是一個並不需要刻意迴避的選擇。但前提是,這手段使用的時機需要合適,並不需要刻意爲之。
眼下吐蕃國中情勢如同一個焚燒正旺的暖爐,蕃主橫死已經有了幾個月的時間,正式的繼承人還沒有確定下來。
其所遺腹兩子,一個是由出身後藏象雄的氏族正妃所出,自幼被其王母沒廬氏親自收養於邏娑城北的宇那拉康。另一個則就是出身葉阿黎的琛氏疏族的側妃所出,由贊普親自撫養於紅山宮殿。
兩個小子,大的已經七歲,小的則將將五歲,都還是衣食都需要人供養的年紀,更加完全的不具有決斷能力。無論哪一個繼承贊普王位,都少不了背後要受強權人物的挾持。
主少國疑本就是不健康的國情形勢,雖然說這樣的情況對吐蕃來說也不算陌生,已經有了豐富的處理經驗。但問題是,要處理這樣的情況需要國中掌權話事者具有一言九鼎的勢力與威望,很明顯眼下吐蕃並不具備這樣的條件。
今次吐蕃所遞獻的國書中,是將贊普的兩個兒子都列名其中。換言之如果大唐選擇哪一個進行和親賜婚,那一個必定就是吐蕃下一任的贊普。
發生這樣的情況,只能說吐蕃如今情勢已經僵持到了極點,彼此間的爭執甚至已經不再避諱讓外人得知,要靠大唐這個宿敵來給出一個壓服爭執的決定。
在這樣的情況下選擇和親,必然會與吐蕃未來的贊普締結一份較之此前和親更加牢固親近的依從關係。可問題是要這樣的關係有啥用,上代贊普年富力強還不是被人做掉了?
早在還沒有執掌大唐國器的時候開始,李潼就不打算將吐蕃作爲一個整體進行對話,對他而言一個分裂的高原就很美麗。
在不直接出兵將吐蕃滅國、直接佔領高原的前提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分化瓦解自松贊干布開始高原上所達成的統一局面。
眼下贊普王族的聲勢已經衰弱到了極點,甚至需要借仰大唐才能確定嗣位,李潼當然不會給予任何一種形式的聲援與支持。
只有這樣的紛爭持續更久,才能更加的破壞掉此前吐蕃所形成的統一之態,加重高原上各邦部勢力的離心力。
所以在吐蕃問題上,和親與李潼一貫的策略根本就是背道而馳。他甚至都不需要一個恭伏溫順的吐蕃王族,諸邦部吵吵鬧鬧、約架火拼以發泄那過剩的精力就不錯。
至於說太平公主偶發奇想,要參與到這件事情中來,甚至都吹起了枕頭風,李潼也是很快便洞悉到其意圖。
他這姑母兩個繼女都大齡未配,與其在京中草草結下一門不長親近走動的疏遠親戚,不如送到吐蕃去擔任一個王妃。彼此內外聲勢呼應,未來與吐蕃有什麼邦交互動,也能享有一定的發言權。
這樣的思計也算不上什麼,畢竟眼下諸事未定,太平公主的熱心也只是提供了一個選擇,並不算是有觸聖意,只是對聖人的經蕃策略不夠敏感洞悉。
李潼對此倒也沒有什麼惱怒情緒,只是着娘子傳話讓他姑姑不要再就此枉費心思,趕緊找戶人家把繼女嫁了吧,再不嫁都要絕經了。
上官婉兒聞言後便點了點頭,她並不熱心此類事情,是連日來被太平公主三天兩頭的登門騷擾搞得有些不耐煩,這才隨口一提。現在得知夫郎根本就沒有和親的意願,也是從根源上絕了太平公主的念頭,算是一個交代。
不過之後上官婉兒便又說道:“三郎既然沒有這樣的計議,不如儘早公之於衆。因爲坊間就此議論者可是不少,妾雖不常出遊坊市,也都有聽聞坊間議論說和親是德政,否則突厥未滅便又要再起兵戈,招募義勇出定吐蕃。許多人聽到這樣的傳言,也都擔心今年或會再遭重役啊!”
“竟有此事?”
李潼聽到這裡,心中總算生出幾分警惕,意識到這樣的輿情造勢並不簡單,在坊邸中便安坐不住,快速交代了一下之後隨駕與東都居住的各項事程,然後便連夜匆匆返回了大內。
回到大內後,李潼也不入寢宮,直在延英殿側的便殿中召見了內衛田少安,等待之際便着員取來近日秘卷相關翻閱起來。
眼下夜色已經極深,田少安被從被窩裡拉出來匆匆入宮,登殿之際還有幾分睡意朦朧,但見聖人臉色有些嚴肅,睡意頓時清醒了大半,連忙入前聽問。
秘卷中有關和親輿情議論的記錄也有,但僅僅只是記錄在案,並沒有進行系統性的追查,更大的篇幅還在儀駕東都的民情相關。
見內衛並沒有遺漏事則,李潼也就沒有遷怒,只是就案將相關內容硃筆勾出,再將秘卷拋回給田少安並吩咐道:“於此相關,一概徹查!離京之前一定要首尾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