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快樂終究只是少數,許多人大多數時間裡總是充滿着各種各樣的憂愁。
韋乞力徐就有些不能理解,區區一個滿月之夜哪裡值得唐人通宵達旦的去慶祝?非但不能理解,心裡甚至還隱隱有些厭惡。
往小了說,合城歡慶佳節的熱鬧氛圍讓他們這些逆旅客居洛陽的蕃客更加感覺到格格不入的落寞,人間的熱鬧並不屬於他們。
往大了說,如今的吐蕃國君橫死、上下情勢焦灼,反觀唐國卻是歌舞昇平、一派繁華,這自然難免讓人心生嫉妒不忿。
雖然說心中頗有牴觸,但他還是打起精神來、換上唐人的時服衣袍,在鴻臚寺官員的導引之下參加了幾場有大唐官員參與的聚會。
一夜轉場幾遭,所受到的待遇不能說是備受冷落,但大多數也都是客氣中帶着幾分疏離。那些唐國的朝臣們對他也不失迎送的禮節,可每每當他想要就某些問題深談下去的時候,所得到的多數都是敷衍。
在這些意義不大的交際活動中,唯一一點收穫就是唐國的樞密使郭知運約他擇日入署話事,將要談論的話題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蕃軍助戰唐國北征突厥的軍事。
這件事恰恰是韋乞力徐不想過問的,因爲決定此事的並不是他,而是一同赴唐的副使、王母沒廬氏的兄弟尚秋桑。
尚秋桑是繞過了他這個大論正使、私自上書唐國朝廷,表示吐蕃出兵助戰。這麼大的事情,韋乞力徐一直被矇在鼓裡,一直到了洛陽之後受到唐國官員詢問,才知有這麼一件事情。
最初得知此事時,韋乞力徐自然是驚怒有加,直欲尋找尚秋桑面斥一番,如此大事居然不同他商量便私作決定。
但尚秋桑在抵達長安時便與他分道,以水土不服、體中抱恙爲理由而逗留在長安,並沒有繼續上路同行,以至於他滿心的憤懣竟然找不到發泄的對象。
韋乞力徐心中明白,尚秋桑之所以敢這麼做,主要還是在於背後有王母沒廬氏的撐腰。王母乃是如今吐蕃王室最大的利益代言人,也是最希望能夠與唐國達成和親之議的人,因有這種訴求,因此各種表態要更加的急切殷勤。
但如今的王母也不復早年少主當國時的地位超然、一言九鼎,除了前後情勢不同之外,還有一個問題困擾着她。
那就是有一部分王統官員包括山南豪貴們,他們認爲贊普之死與王母干係莫大,贊普在王母的蠱惑之下殺掉庶兄泥婆羅國王,然後沒廬氏並其背後的象雄氏族再假借泥婆羅之名弒殺贊普。
如此一來,王室壯年便死傷殆盡,只留下兩個懵懂小兒任人把持,於是局面便又可以回到當年先贊普暴斃而王母當權、撫養少主的局面。
只是跟當年局面有所不同的是,此時的吐蕃已經沒有了大論欽陵這樣的強臣在外掌權,從而維持住一個內外不失平衡的局面。
這充滿惡意的指摘有沒有道理不好說,畢竟眼下吐蕃國中各方凡所言論舉止全都充滿了私慾。總之在驚聞贊普橫死於途的時候,原本作爲大論在邏娑城主持事務的韋乞力徐便連夜逃離邏娑城、返回了自家領地,這一次出使唐國也是直接在領地中動身,並未返回邏娑城受命。
國中妖氛濃熾,以至於韋乞力徐這種深在時局之內的蕃國大臣,對諸多隱藏在迷霧中的事情都自覺看得不夠真切。
拋開國中各種讓人心累的紛擾不說,進入唐國之後,韋乞力徐的心情也並未有所好轉。
他以蕃國大論的身份出使唐國,倒是受到了唐國官員們沿途各種禮遇招待,但在這表象之下那種冷眼旁觀蕃國紛亂鬧劇的冷漠態度,韋乞力徐也是感受深刻。
蕃國大論出使唐國並不自韋乞力徐始,早在多年以前的噶爾東贊便受命入唐,併成功的爲贊普迎回一位大唐的公主,也讓舉國上下都倍感自豪:唐國富強興盛又如何?終究還是不免要在吐蕃勇士們鐵蹄叩邊的威懾下獻女求和!
當年的韋乞力徐還只是蕃國的一個豪族少壯,聞知噶爾東贊事蹟,也是不免激動得心潮澎湃。可是如今當他也達到了東贊當年的勢位並負擔着相同的使命進入大唐後,才知要做成這件事的艱難,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可能!
才力上,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較之噶爾東贊確實有遜,更重要的是他身後所站立的已經不是高原上壯勢興盛的強大帝國,而是一個上下勾心鬥角、內外紛亂不定的王國。
還有一點,那就是跟噶爾東贊相比,韋乞力徐根本就沒有要做成這件事的動機與決心。
身爲吐蕃的大論,哪怕僅僅只是名義上,韋乞力徐當然也希望自己的國家能夠更加強盛。畢竟他整個青年、中年時代,所觀所聞都是吐蕃各種豪壯的開拓事蹟,也深爲自己能夠生活在這樣一個強盛的國度中而感到自豪。
別的不說,若吐蕃並不是眼下這幅局面,他此番出使大唐,所受到的待遇與態度顯然不會是眼下這種不冷不熱,唐國必然也會更加的殷勤熱情。沒有一個強大的後盾,自然也就談不上尊嚴。
雖然心中頗有傷感,但韋乞力徐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能夠認清事實,過往的熱血壯志早在常年的政鬥中消磨殆盡,越來越不相信世間會有什麼奇緣際遇。
吐蕃當下的糜爛並非猝然之禍,自有其深刻悠遠的歷史,正因爲深知始末,韋乞力徐才深知要解決這些弊病、讓吐蕃重新恢復強盛的艱難。
能夠擔當此事者,除了智謀能力要超人一等之外,還要心懷一種近乎殉道者的奉獻熱情,同時還少不了外部條件的配合,比如唐國這個近邊大敵再次發生動亂,給吐蕃的重新崛起提供可趁之機。
韋乞力徐自然沒有那種精誠奉獻的情懷,也並不覺得在他有生之年還能等待外部因素迎來轉機,因此他凡所思慮都是立足於當下現實,國勢既已沉痾難返,那總要盡力的將家業保全。
在需要正視處理的問題上,唐國官員們辦事效率極高。前夜與郭知運淺見一面、略作寒暄,韋乞力徐自己甚至都還沒有真正記掛在心,轉日唐國樞密院官員便來到了四方館,請他前往會面。既然無從迴避,韋乞力徐也只能動身前往。
樞密院總領內外軍事樞機,在大內也佔有一座寬闊的院堂,隔牆便是設在中書外省的政事堂,往來出入的朝士身影絡繹不絕,忙碌中又是井井有條。
此際正逢軍機運籌的繁忙時刻,郭知運雖然着員將韋乞力徐請入署中,但也無暇第一時間進行接見,韋乞力徐只能坐在外堂稍作等候。
打量着樞密院中的各種繁忙,韋乞力徐倒也並不覺得無聊,他雖然不是欽陵那種用兵如神的一代名將,但作爲蕃國位高權重的大臣並豪酋,對於軍機相關自然也不陌生。
這會兒自然沒人熱心的爲他講解樞密院事務相關,但哪怕只是在一側旁觀,也能看出許多的東西。
老實說,雖然彼此多年宿敵,但因爲沒有身在一線的經歷,韋乞力徐還真不怎麼了解大唐戰爭機器運作起來的時候是怎樣的情景。
此時他在外堂也聽到官員議論物資的起運、人員的徵發等各種瑣事,雖然無涉機密的軍情,但哪怕只是這些枝節,已經勾勒出一個恢宏龐大的結構。
天下諸州凡所人事物料彙總一衙、從容調度,準確有效的投入到第一線的戰場上,環環相扣、精密高效。
哪怕只是略作設想,便能想象到這樣的國家機器能夠迸發出怎樣龐大的能量,而韋乞力徐還曾在積魚城親身感受過大唐軍隊的強大。
如今有幸親臨大唐軍機中樞所在,略作思忖後,韋乞力徐便忍不住用蕃語感慨自語道:“無知則無畏,知敵之強盛卻又不失豪氣壯勝之志力,欽陵確是一代人傑啊……”
非常之人可建非常之功,雖然韋乞力徐半生都被欽陵壓制,心裡對於其人也是充滿了怨恨,但這會兒卻仍忍不住感慨追緬其人事蹟。
不瞭解對手的強大而無所畏懼,這沒有什麼了不起。
但欽陵舊年爲質唐國、有參宿衛,對於大唐的軍機自有深知,卻仍然敢於在唐國東征西討、最爲輝煌的時刻悍然與大唐爲敵,並且取得了輝煌的勝利,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夠達到的境界。
起碼韋乞力徐前後的經歷,已經讓他喪失了在大唐面前叫戰爭勝的勇氣,如果時光可以追溯,他一定要返回當年力勸贊普不要過分輕敵,引兵不戰還能保住架勢不倒,一旦輕啓戰端,所有的虛弱弊病都將暴露出來。
他心中正遐思之際,一名將領正闊行走過外堂,隨意的轉頭向堂內一打量便頓足立定,手扶着佩刀向堂內望來。
察覺到這注視的目光,韋乞力徐也轉頭望去,便見到堂外站立的那名將領竟是欽陵的長子論弓仁。
彼此間也算仇人相見,韋乞力徐下意識的轉開視線稍作躲避,片刻後又將視線轉移回來,在席中站起身來略作頷首致意。
論弓仁臉色肅然,邁步走入堂內,凝望韋乞力徐片刻後才陡地咬牙冷笑道:“可惜、可惜,竟不是蕃土與老賊相見!”
言外之意很明顯,若是蕃土相見,此際少不得要手起刀落了。
“老胡僥倖,暫充賓席,讓足下失望了。過往世情刁邪,是敵是友不由自主,但今日有觀足下英姿,心中也是既慰且羨。”
韋乞力徐犯不上同少輩意氣鬥嘴,從蕃國的角度而言,如今他取代欽陵、顯居大論高位,而噶爾家卻險些家破人亡、需要外逃託庇唐國,同噶爾家的爭鋒,他纔是勝利者。
可是現在看到論弓仁一身戎袍暢行於大唐的樞機要司之中,他心裡卻生不出作爲勝利者的喜悅。
人生際遇就是這樣離奇,有的時候努力奮鬥、不斷競爭,可當一切塵埃落定、驀然回首時,才發現過往的一切努力已經是全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