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2 曲終人散,火樹銀花

京中一場鬧亂雖躁不久,以至於儘管官府都張榜告民,諸坊民衆們對此反應都不甚敏感,偶有一些閒人聚集討論,但多數人還是各務生計。

民衆們對此反應冷淡,官府自是鬆了一口氣,但也有人滿懷的不忿。

一輛縣衙所屬搜撿諸坊垃圾物料的大車旁,有一名只着麻衫半臂的勞役便很不滿坊人們的麻木不仁,推着垃圾車每至坊曲巷口便忍不住要跳腳大喊:“真的有逆賊謀亂,你們怎麼不信?老子活擒了兩個賊卒,還有街鋪發給的功憑!”

旁側有人聞聲便笑:“什麼賊卒?瞧你倒是一個賊卒,否則怎麼勞役抵罪!”

“老子罪有,只是偷驢!但那些逆賊卻兇……若非老子等坊裡勇戰,你們這些狗才能得安睡?偷驢難道就不能做護國功士?”

聽到那勞役的辯訴聲,周遭人羣更笑,一羣逆賊殺入城中想要顛覆大唐社稷,結果卻被一個偷驢的小賊解決掉了,這事情怎麼聽怎麼覺得可樂。

坊間雖然謔談不少,但官府諸司卻是氣氛沉重,畢竟叛亂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上至宗王,下及京營並金吾衛人事,自需嚴肅對待。

所以到了第二天清晨,京司凡所留守人員俱至留守府,由留守李昭德領銜商討定亂計劃。

說是定亂,其實眼下也無亂可定,哪怕最擔心的坊間民情,眼下民衆們根本無需官府宣撫安慰,只是盛傳着諸司留守全都不如一個偷驢賊。一場偷驢小賊便能搞定的所謂叛亂,也值得諸坊撫告盤查、擾人安生!

所以會議的一大內容便是儘管查清那偷驢小賊發在何處勞役,趕緊收拿回來,不要讓他再在坊間浪言定亂壯舉。

另一項內容,便就嚴肅得多,凡所涉亂徒衆必然需要深作盤查。拋開那些賦閒在野的士流們,京營與金吾衛都是繞不開的。而眼下京畿防務唯仰兩司,內衛仍需駐守大內,兩司人事自然不可深作動盪。

所以眼下最迫切的便是先召一部外軍入京坐鎮,典軍乾陵的同王便是最近的一支武裝。同王所部雖然並屬京營,但因提前抽走,可以確定無涉叛亂。

所幸同王也已率部東歸,已在渭北待渡、須臾即可入京,亂後最大的危患便不成問題。

渭北的同王接到書令時,正在駐營中進食早餐,等待驛渡供給渡船。看完書令後,他便停止了進食,繼而吩咐道:“去將北海王請來,着令營內盛加酒食,一併送入。”

待到北海王入帳,便見帳內酒食豐盛,不免愣了一愣,同王卻在席招呼道:“行營不比京居,餐食常作簡就。行途無攜美物,無所贈給堂弟,便以此寄意罷。”

北海王聞言後先是一愣,片刻後嘆息道:“國喪在期,縱有口欲難忍,也不敢此際害情……”

“不妨的,只是此中,只是你我。”

同王聽到這話,攬杯先作飲盡,然後再作邀請,北海王這才坐定下來,近日跟隨行伍行止,也的確有些口腹寡淡。

只是當北海王進餐的時候,同王卻停下來,眼神複雜的凝望着他。

“堂兄若有教不妨直言……”

北海王自被瞧得有些坐立不敢,便也停止進食,不無忐忑的再作發問。

同王卻不多說什麼,只是就案把留守府傳告臨淄王謀反書信遞了過去,北海王看完之後,霎時間汗流浹背:“堂兄盛餐待我,是要……我不知、我實在不知,真的,我只隨同堂兄出入,完全不知三郎、”

“知或不知,已不重要。唯此中恩仇雜纏,須得做出一個了斷……”

同王垂眼看着北海王,嘆息道:“堂弟先赴彼處,亡魂若仍怨恨深重,只需尋我,業力陰報,我一身生受……往年苦恨無力,但今有所聲張,自不容人擾害,並不怕折福損命的孽報。”

聽到同王語氣決絕,北海王自知難免,索性放開了懷,歸席痛飲痛食,但片刻後卻哭聲大作:“我哪有面目怨恨堂兄?若我有此擔當,有此珍視手足,自不該拋下三郎在京,他受親中惡長虐害時,該是怎樣的絕望驚怕,兄弟相守、起碼不驚……”

同王聞言後嘆息一聲,在甲兵拱衛下起身出帳,回首看了一眼,再轉回頭來時,神態已是決然:“渡河,歸京!”

傍晚時分,同王軍伍抵達京郊,先將北海王屍首發付有司,然後便直入皇城,略問留守府定亂諸計,也未有所表態。只是當得知太平公主並臨淄王妻兒仍然在監苑內,便提出前往一見。

當李光順來到這處閒苑時,太平公主只是頹坐堂內,僵硬的臉龐已經做不出什麼樣的表情,無神的兩眼望着緩步行入的同王,語調幹澀道:“我不知、不知臨淄王他……”

“此言此日已經聽過兩遭,前是北海王,供其飽餐後已經了斷……”

李光順站在門堂處也並不行入,如此回答後見太平公主眼露恐懼之色,便又說道:“但我不會殺害姑母,並不是殺性有折,只是不想妹婿恨我,連累幼娘夫婦失和。想三郎心意同我,待他歸京之後,姑母若作懇求,或仍有生數未定……”

說完這話後,李光順便留下臉上希冀與絕望交雜的太平公主,直往別廂行去,幾聲短促哭號之後,此處閒苑便又變得鴉雀無聲。

因爲京中發生鬧亂,聖駕較預計行程更早數日便返回了京畿,留守諸衆自然悉赴灞上迎駕,自李昭德、王方慶以降諸留守臣員,俱跪列輦前,沉聲說道:“聖人授臣等留守帝宅,卻逆亂橫生,臣等失職、臣等有罪,恭待聖裁!”

皇輦上,聖人緩步行下,環顧迎駕諸衆,最終視線落在了隊伍中扶送的太皇太后靈柩,先是長聲一嘆,然後便轉過身來,依次扶起衆人,繼而說道:“我君臣受業既非太平,凡歷劫難,愈行俞強。天意唐興,違此俱死!

松柏向陽、雜蔓趨陰,物性如此,雖教化功亦未逮!若天下譁亂、羣衆棄我,是朕慚德失道,有負蒼生!但今二三跳梁,無礙大勢,更見卿等臨危不亂,百姓樂安衛道,何罪之有?

自今以後,唯居安思危、警鐘長鳴,倍施教化、用術有度。朕志力未疲,卿等有失興治之願?”

“臣等知恥奮勇,必匡扶興治,不負君上、不負蒼生!”

聽到駕前衆人呼應聲,李潼撫掌大笑,擡手指向京城:“道在腳下,何懼阻遠,狂當補天之志,俯拾匡衛之石,皇業雄大,與世共勉,且行!”

歸京之後,李潼也來不及再作什麼感慨,先將亂後人事佈置翻閱一番,然後便又開始處理一些需要他做裁斷的人事,不知不覺,便已忙碌到了夜深時分。

雖然事務雜多,但也都脈絡清晰,倒也無需耗費太大的心力權衡。李昭德等留守諸衆已經將許多先期事情有所定案,各類涉案人員俱遭拘拿,只待勾決。甚至就連臨淄王等兄弟廢爵加懲、故相王墓遷離乾陵,凡所計議,只需聖人批准即行。

其間侍者樂高几番出入,但見聖人伏案忙碌,便又悄悄退出。

一直等到案頭奏章批閱完畢,李潼才垂眼望向正待縮頭的樂高,沉聲問道:“什麼事?”

“大長公主嘔血哭訴,只求聖人往見……”

眼見聖人詢問,樂高只能硬着頭皮說道。

李潼聽到這話後便默然片刻,過了一會兒才站起身來說道:“那便去見上一面。”

太平公主已經被轉監在萬壽宮內,當李潼來到萬壽宮時,便見內外甲員佇立、戒備森嚴。這一系列的佈置只針對太平公主一人,因爲太皇太后靈柩暫停太廟,只待卜吉而後發往乾陵。

李潼觀此陣仗,心裡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但還沒來得及開口,郭達並楊思勖便如哼哈二將一般入前要拱衛聖人行入。

“此遭雖然定亂迅猛,但大長公主既涉此中,不當無害視之。”

郭達低頭避開聖人有些不悅的眼神,只是悶聲說道。

李潼聞言後又是一嘆,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低頭行入萬壽宮中。待到行入別殿太平公主拘押之處,眼見到太平公主只是橫臥地上,臉色慘淡如紙,嘴角尚有血漬沁留,眉頭不免又是一皺,正待轉頭斥問宮奴,地上的太平公主卻動了一動。

“是聖人來了……聖人真的來了?”

太平公主已經頗爲虛弱,藉着新添的宮燈辨認出站在屏風一側的聖人,憔悴的臉色略作振奮,然後便要爬起身來。

李潼前行一步,想要彎腰攙扶,身後楊思勖擡手暗扯了一下聖人袍角。李潼的身軀微作僵停,但還是行走過去,探手去扶。

但太平公主卻並未順勢而起,只是翻過姿勢深跪聖人足前,語調幹澀的說道:“事已至此,再說什麼都是狡辯……但我苦苦懇求,只是想親口告訴聖人,我、我真的不願、也不敢涉亂……唯是自身蠢計,被、被隆基他詐在局中……”

太平公主涉亂多深,李潼自然清楚,拋開以前的勾連互動不說,從臨淄王夫妻拜訪到隨同太平公主入宮,一路行程俱在耳目之內。

此時聽到太平公主作此自辯,他也只是沉聲道:“宗家再遭情亂滋擾,對外示人雖以強悍,在內也不無憂傷……近日仍多煩擾,此間是難得清靜所在,姑母你安在此間,不必自殘自虐,待祖母歸陵,我自歸京處理相關事情。”

“聖人、三郎你是信我?”

太平公主聽到這溫聲回答而非冰冷斥問,眼神頓時變得希冀有光,顫抖的手伸向了李潼,直至兩手交觸,感受到那手心裡的溫熱,她那已有凹陷的眼眶裡頓時又有清淚涌出,恍如夢囈般顫聲道:“真好、真好……三郎、我的三郎,他不信他姑母有害他的歹心?我、可惜我自身愚鈍福薄,多想此刻常有……”

講到這裡,她忽然深深抽一口氣,又擡眼凝望着李潼道:“三郎不要怪我煩擾,我、我只是想問你一聲,你將如何處置我?不因你祖母、不因我新婦,只因、只因是我,只因我是你的、你的……三郎,能否告我一聲,讓我心安?”

“河東鄉土豐饒,又近京畿,我想姑母於彼或有可戀,是一安居之鄉……”

面對着太平公主的懇切追問,李潼便輕聲將他打算略作言及。

“不、不用了……能有三郎此言,便足夠了!”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後,眉眼之間的忐忑盡皆釋去,顧盼之間更增神采,待到看了一眼殿角的滴漏銅刻,才驚聲道:“時間竟然已經這麼晚了!三郎你方歸京,車馬勞頓,又有繁務糾纏,還來見我……我、姑母我心裡歡喜得很,有此已足,三郎且去,不要再留此長望我的醜態!”

李潼又略作幾聲溫言安慰,眼見太平公主情緒已經大有平復,然後才站起身來,行至殿外又召來宮奴細囑起居侍奉諸事,然後便聽到殿內傳來雖有沙啞但不失歡快的歌調聲:“者邊走,那邊走……”

唱辭兩遍,語調戛然而止,李潼心中陡生不妙之想,疾步行入側殿,只見太平公主盛裝在席,喉間赫然插住一支金釵!

“朕即寡人……”

李潼凝望着這一幕,口中喃喃自語,直至自身被郭達等扯出,宮人們倉皇行入。

待到宮人們將太平公主裝殮停當、入前請示時,他心中才陡生一念,低聲道:“不要葬在關內,送往洛陽……上陽宮去請鄭阿姨,讓她、讓她引去北邙,她知葬處!”

做完了這些吩咐後,李潼漫步在清輝灑落的萬壽宮中,望着那空曠的宮苑,以及正在漸次撤離的內衛甲員們,驀地笑了起來,轉而仰頭望向漫天星斗:“良夜如此,豈可獨眠!速去玄元觀,取我秘寶來!”

此夜的長安城中,清輝灑落,人間祥和,內宮裡卻有些熱鬧。皇后嬪妃並諸兒女們皆被喚醒,並被引至蓬萊殿前,孩子們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妻妾們則瞪大眼,一臉好奇的望着聖人並諸道人在殿前忙碌的擺弄器物。

“打起精神來,打起精神!稍後諸位便可望見,此世還未有見的風光!”

擺弄一番後,確認沒有問題,李潼這才興致盎然的返回殿中,拍掌呼喊示意妻兒們皆入自己身邊,故作神秘的大聲笑道。

隨着一名玄元觀道人將火摺子湊近銅管印信,只聽哧啦啦火線聲響,旋即轟然一聲脆鳴,一道煙火直彈半空。殿內妻兒們俱驚訝的仰頭望去,而李潼也昂首笑眯眯的望向半空:“火樹銀花……怎麼不爆?”

煙火彈射半空,忽明忽滅,又陡地一頭栽落下來,諸玄元觀道人們俱一臉尷尬的低頭躲避聖人羞惱的眼神,只是那團火物在地上滴溜溜滾了一會兒,才陡地一聲裂響,炸裂開來,火星彈射、氣爆懾人。

“爆了、爆了……”

玄元觀諸道士們見狀後,全都一臉歡笑的拍掌喝彩,轉又齊趨殿前叩拜道:“皇威凝厚,煙火亦不敢擅發……”

“繼續再作研製!不準再焰火弄巧,朕要的是真正殺敵屠遠利器!”

聽到這些生硬阿諛聲,李潼臉色又是一黑,環顧周遭傻望着自己的大眼小眼,臉色陡地一肅:“歸寢睡覺,誰家夜中嬉鬧!”

《全書完》

0801 天與神器,斯世永享0742 蓮花六郎,生吞珠花0986 內苑閒趣,璞玉磨劍0009 聖心取捨0530 名臣良主,知遇相逢0076 祈求長生1010 西土悍胡,得隴望蜀0415 慎之慎之,勿負乃祖0585 大非遺恨,四鎮必守0037 春官武承嗣0114 友誼的河0601 選募遊弈,跨嶺殺蕃0812 開元名臣,次第入朝0333 黨羽無數,權傾內外0352 姿容趣淺,率真可愛0490 筋骨不展,言輕於風0344 人事調置,底盤草成0401 恭喜狄公,後繼有人0908 凡所興世,必有明君0016 大唐潑婦0187 立筆爲聘,定此良緣0846 萬衆雲集,驪山演武0092 仇人相見0922 祖孫一體,榮辱與共0374 左千牛衛大將軍0129 爲你寫首歌(求首訂!)0260 分頭入洞房0862 雷霆雨露,並非當然0395 王戲閒苑,殿中選妃0954 不負祖宗,不負蒼生0174 天恩浩大,不敢辜負0458 天南遙遠,君恩難覆1040 君子治世,道不濫施0345 雲韶府諸王鬥0584 黑齒出迎,甘爲鷹犬0346 聖皇賜經,各自有命1007 釋奠禮成,齒胄爲繼1052 曲終人散,火樹銀花0967 學士思苦,有家難歸0212 獨不見,自惶恐0523 助吾事者,賜之以帛0702 羣臣外授,相公珍重0675 東域雞肋,大軍難通0058 薛師懷義0300 用事從心,不拘小節0443 軍器難竊,武庫可奪1042 大罪賊臣,投案請刑0245 曲江櫻桃園0175 索性以身相許0702 羣臣外授,相公珍重0334 巽郎勤勉,鞠躬盡瘁0705 亂起宸居,妖氛再興0714 演武潼關,卻亂關東0611 金城聚貨,飛錢入胡0717 仁皎反骨,捐身關隴0263 娘子隨戲0180 豈能笑罵由人0755 權出於我,當重其位0528 人發殺機,血洗長安0691 伯玉氣象,一代先河0013 王的起居日常0168 大凶出洛,人共殺之0963 妄論封禪,臨淄密謀1034 唯賭見性,必入彀中0522 不破不立,更勝前代0451 兒女長年,爲母赴死0248 太平積忿0958 寡人有疾,大幄能容0399 行驛命案0511 宗室入朝,西京驚變0659 不事二主,死爲唐魂0931 唐家恩義,俱在羈縻0406 飛錢激漲,暴利驚人0203 奔跑的大王0859丈夫無勢,何異禽獸0629 生殺之權,不可輕予0249 宗枝凋零,唯此秀實0730 壯懷激烈,不負王恩0662 赤尊幾重,能繼統否0856兵強馬壯,殺氣外露0691 伯玉氣象,一代先河0017 兄弟殊異0429 世事詭譎,父子分道0612 名王入隴,天佑唐業0830 新瓜脆爽,引人垂涎0078 死而無憾0818 蜀中繁華,金玉滿架0075 將軍跋扈0284 禍水東引0674 唐王博大,予我從容0178 鳳聲初啼誰不知0077 永昌元年0008 聖母神皇0348 瘦死駱駝比馬大0440 亂花漸欲迷人眼0513 桀驁不馴,當棄則棄0468 三思欽望,共赴黃泉0489 造化倏忽,飲食盡興0184 洛陽女兒行0178 鳳聲初啼誰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