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一場鬧亂雖躁不久,以至於儘管官府都張榜告民,諸坊民衆們對此反應都不甚敏感,偶有一些閒人聚集討論,但多數人還是各務生計。
民衆們對此反應冷淡,官府自是鬆了一口氣,但也有人滿懷的不忿。
一輛縣衙所屬搜撿諸坊垃圾物料的大車旁,有一名只着麻衫半臂的勞役便很不滿坊人們的麻木不仁,推着垃圾車每至坊曲巷口便忍不住要跳腳大喊:“真的有逆賊謀亂,你們怎麼不信?老子活擒了兩個賊卒,還有街鋪發給的功憑!”
旁側有人聞聲便笑:“什麼賊卒?瞧你倒是一個賊卒,否則怎麼勞役抵罪!”
“老子罪有,只是偷驢!但那些逆賊卻兇……若非老子等坊裡勇戰,你們這些狗才能得安睡?偷驢難道就不能做護國功士?”
聽到那勞役的辯訴聲,周遭人羣更笑,一羣逆賊殺入城中想要顛覆大唐社稷,結果卻被一個偷驢的小賊解決掉了,這事情怎麼聽怎麼覺得可樂。
坊間雖然謔談不少,但官府諸司卻是氣氛沉重,畢竟叛亂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上至宗王,下及京營並金吾衛人事,自需嚴肅對待。
所以到了第二天清晨,京司凡所留守人員俱至留守府,由留守李昭德領銜商討定亂計劃。
說是定亂,其實眼下也無亂可定,哪怕最擔心的坊間民情,眼下民衆們根本無需官府宣撫安慰,只是盛傳着諸司留守全都不如一個偷驢賊。一場偷驢小賊便能搞定的所謂叛亂,也值得諸坊撫告盤查、擾人安生!
所以會議的一大內容便是儘管查清那偷驢小賊發在何處勞役,趕緊收拿回來,不要讓他再在坊間浪言定亂壯舉。
另一項內容,便就嚴肅得多,凡所涉亂徒衆必然需要深作盤查。拋開那些賦閒在野的士流們,京營與金吾衛都是繞不開的。而眼下京畿防務唯仰兩司,內衛仍需駐守大內,兩司人事自然不可深作動盪。
所以眼下最迫切的便是先召一部外軍入京坐鎮,典軍乾陵的同王便是最近的一支武裝。同王所部雖然並屬京營,但因提前抽走,可以確定無涉叛亂。
所幸同王也已率部東歸,已在渭北待渡、須臾即可入京,亂後最大的危患便不成問題。
渭北的同王接到書令時,正在駐營中進食早餐,等待驛渡供給渡船。看完書令後,他便停止了進食,繼而吩咐道:“去將北海王請來,着令營內盛加酒食,一併送入。”
待到北海王入帳,便見帳內酒食豐盛,不免愣了一愣,同王卻在席招呼道:“行營不比京居,餐食常作簡就。行途無攜美物,無所贈給堂弟,便以此寄意罷。”
北海王聞言後先是一愣,片刻後嘆息道:“國喪在期,縱有口欲難忍,也不敢此際害情……”
“不妨的,只是此中,只是你我。”
同王聽到這話,攬杯先作飲盡,然後再作邀請,北海王這才坐定下來,近日跟隨行伍行止,也的確有些口腹寡淡。
只是當北海王進餐的時候,同王卻停下來,眼神複雜的凝望着他。
“堂兄若有教不妨直言……”
北海王自被瞧得有些坐立不敢,便也停止進食,不無忐忑的再作發問。
同王卻不多說什麼,只是就案把留守府傳告臨淄王謀反書信遞了過去,北海王看完之後,霎時間汗流浹背:“堂兄盛餐待我,是要……我不知、我實在不知,真的,我只隨同堂兄出入,完全不知三郎、”
“知或不知,已不重要。唯此中恩仇雜纏,須得做出一個了斷……”
同王垂眼看着北海王,嘆息道:“堂弟先赴彼處,亡魂若仍怨恨深重,只需尋我,業力陰報,我一身生受……往年苦恨無力,但今有所聲張,自不容人擾害,並不怕折福損命的孽報。”
聽到同王語氣決絕,北海王自知難免,索性放開了懷,歸席痛飲痛食,但片刻後卻哭聲大作:“我哪有面目怨恨堂兄?若我有此擔當,有此珍視手足,自不該拋下三郎在京,他受親中惡長虐害時,該是怎樣的絕望驚怕,兄弟相守、起碼不驚……”
同王聞言後嘆息一聲,在甲兵拱衛下起身出帳,回首看了一眼,再轉回頭來時,神態已是決然:“渡河,歸京!”
傍晚時分,同王軍伍抵達京郊,先將北海王屍首發付有司,然後便直入皇城,略問留守府定亂諸計,也未有所表態。只是當得知太平公主並臨淄王妻兒仍然在監苑內,便提出前往一見。
當李光順來到這處閒苑時,太平公主只是頹坐堂內,僵硬的臉龐已經做不出什麼樣的表情,無神的兩眼望着緩步行入的同王,語調幹澀道:“我不知、不知臨淄王他……”
“此言此日已經聽過兩遭,前是北海王,供其飽餐後已經了斷……”
李光順站在門堂處也並不行入,如此回答後見太平公主眼露恐懼之色,便又說道:“但我不會殺害姑母,並不是殺性有折,只是不想妹婿恨我,連累幼娘夫婦失和。想三郎心意同我,待他歸京之後,姑母若作懇求,或仍有生數未定……”
說完這話後,李光順便留下臉上希冀與絕望交雜的太平公主,直往別廂行去,幾聲短促哭號之後,此處閒苑便又變得鴉雀無聲。
因爲京中發生鬧亂,聖駕較預計行程更早數日便返回了京畿,留守諸衆自然悉赴灞上迎駕,自李昭德、王方慶以降諸留守臣員,俱跪列輦前,沉聲說道:“聖人授臣等留守帝宅,卻逆亂橫生,臣等失職、臣等有罪,恭待聖裁!”
皇輦上,聖人緩步行下,環顧迎駕諸衆,最終視線落在了隊伍中扶送的太皇太后靈柩,先是長聲一嘆,然後便轉過身來,依次扶起衆人,繼而說道:“我君臣受業既非太平,凡歷劫難,愈行俞強。天意唐興,違此俱死!
松柏向陽、雜蔓趨陰,物性如此,雖教化功亦未逮!若天下譁亂、羣衆棄我,是朕慚德失道,有負蒼生!但今二三跳梁,無礙大勢,更見卿等臨危不亂,百姓樂安衛道,何罪之有?
自今以後,唯居安思危、警鐘長鳴,倍施教化、用術有度。朕志力未疲,卿等有失興治之願?”
“臣等知恥奮勇,必匡扶興治,不負君上、不負蒼生!”
聽到駕前衆人呼應聲,李潼撫掌大笑,擡手指向京城:“道在腳下,何懼阻遠,狂當補天之志,俯拾匡衛之石,皇業雄大,與世共勉,且行!”
歸京之後,李潼也來不及再作什麼感慨,先將亂後人事佈置翻閱一番,然後便又開始處理一些需要他做裁斷的人事,不知不覺,便已忙碌到了夜深時分。
雖然事務雜多,但也都脈絡清晰,倒也無需耗費太大的心力權衡。李昭德等留守諸衆已經將許多先期事情有所定案,各類涉案人員俱遭拘拿,只待勾決。甚至就連臨淄王等兄弟廢爵加懲、故相王墓遷離乾陵,凡所計議,只需聖人批准即行。
其間侍者樂高几番出入,但見聖人伏案忙碌,便又悄悄退出。
一直等到案頭奏章批閱完畢,李潼才垂眼望向正待縮頭的樂高,沉聲問道:“什麼事?”
“大長公主嘔血哭訴,只求聖人往見……”
眼見聖人詢問,樂高只能硬着頭皮說道。
李潼聽到這話後便默然片刻,過了一會兒才站起身來說道:“那便去見上一面。”
太平公主已經被轉監在萬壽宮內,當李潼來到萬壽宮時,便見內外甲員佇立、戒備森嚴。這一系列的佈置只針對太平公主一人,因爲太皇太后靈柩暫停太廟,只待卜吉而後發往乾陵。
李潼觀此陣仗,心裡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但還沒來得及開口,郭達並楊思勖便如哼哈二將一般入前要拱衛聖人行入。
“此遭雖然定亂迅猛,但大長公主既涉此中,不當無害視之。”
郭達低頭避開聖人有些不悅的眼神,只是悶聲說道。
李潼聞言後又是一嘆,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低頭行入萬壽宮中。待到行入別殿太平公主拘押之處,眼見到太平公主只是橫臥地上,臉色慘淡如紙,嘴角尚有血漬沁留,眉頭不免又是一皺,正待轉頭斥問宮奴,地上的太平公主卻動了一動。
“是聖人來了……聖人真的來了?”
太平公主已經頗爲虛弱,藉着新添的宮燈辨認出站在屏風一側的聖人,憔悴的臉色略作振奮,然後便要爬起身來。
李潼前行一步,想要彎腰攙扶,身後楊思勖擡手暗扯了一下聖人袍角。李潼的身軀微作僵停,但還是行走過去,探手去扶。
但太平公主卻並未順勢而起,只是翻過姿勢深跪聖人足前,語調幹澀的說道:“事已至此,再說什麼都是狡辯……但我苦苦懇求,只是想親口告訴聖人,我、我真的不願、也不敢涉亂……唯是自身蠢計,被、被隆基他詐在局中……”
太平公主涉亂多深,李潼自然清楚,拋開以前的勾連互動不說,從臨淄王夫妻拜訪到隨同太平公主入宮,一路行程俱在耳目之內。
此時聽到太平公主作此自辯,他也只是沉聲道:“宗家再遭情亂滋擾,對外示人雖以強悍,在內也不無憂傷……近日仍多煩擾,此間是難得清靜所在,姑母你安在此間,不必自殘自虐,待祖母歸陵,我自歸京處理相關事情。”
“聖人、三郎你是信我?”
太平公主聽到這溫聲回答而非冰冷斥問,眼神頓時變得希冀有光,顫抖的手伸向了李潼,直至兩手交觸,感受到那手心裡的溫熱,她那已有凹陷的眼眶裡頓時又有清淚涌出,恍如夢囈般顫聲道:“真好、真好……三郎、我的三郎,他不信他姑母有害他的歹心?我、可惜我自身愚鈍福薄,多想此刻常有……”
講到這裡,她忽然深深抽一口氣,又擡眼凝望着李潼道:“三郎不要怪我煩擾,我、我只是想問你一聲,你將如何處置我?不因你祖母、不因我新婦,只因、只因是我,只因我是你的、你的……三郎,能否告我一聲,讓我心安?”
“河東鄉土豐饒,又近京畿,我想姑母於彼或有可戀,是一安居之鄉……”
面對着太平公主的懇切追問,李潼便輕聲將他打算略作言及。
“不、不用了……能有三郎此言,便足夠了!”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後,眉眼之間的忐忑盡皆釋去,顧盼之間更增神采,待到看了一眼殿角的滴漏銅刻,才驚聲道:“時間竟然已經這麼晚了!三郎你方歸京,車馬勞頓,又有繁務糾纏,還來見我……我、姑母我心裡歡喜得很,有此已足,三郎且去,不要再留此長望我的醜態!”
李潼又略作幾聲溫言安慰,眼見太平公主情緒已經大有平復,然後才站起身來,行至殿外又召來宮奴細囑起居侍奉諸事,然後便聽到殿內傳來雖有沙啞但不失歡快的歌調聲:“者邊走,那邊走……”
唱辭兩遍,語調戛然而止,李潼心中陡生不妙之想,疾步行入側殿,只見太平公主盛裝在席,喉間赫然插住一支金釵!
“朕即寡人……”
李潼凝望着這一幕,口中喃喃自語,直至自身被郭達等扯出,宮人們倉皇行入。
待到宮人們將太平公主裝殮停當、入前請示時,他心中才陡生一念,低聲道:“不要葬在關內,送往洛陽……上陽宮去請鄭阿姨,讓她、讓她引去北邙,她知葬處!”
做完了這些吩咐後,李潼漫步在清輝灑落的萬壽宮中,望着那空曠的宮苑,以及正在漸次撤離的內衛甲員們,驀地笑了起來,轉而仰頭望向漫天星斗:“良夜如此,豈可獨眠!速去玄元觀,取我秘寶來!”
此夜的長安城中,清輝灑落,人間祥和,內宮裡卻有些熱鬧。皇后嬪妃並諸兒女們皆被喚醒,並被引至蓬萊殿前,孩子們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妻妾們則瞪大眼,一臉好奇的望着聖人並諸道人在殿前忙碌的擺弄器物。
“打起精神來,打起精神!稍後諸位便可望見,此世還未有見的風光!”
擺弄一番後,確認沒有問題,李潼這才興致盎然的返回殿中,拍掌呼喊示意妻兒們皆入自己身邊,故作神秘的大聲笑道。
隨着一名玄元觀道人將火摺子湊近銅管印信,只聽哧啦啦火線聲響,旋即轟然一聲脆鳴,一道煙火直彈半空。殿內妻兒們俱驚訝的仰頭望去,而李潼也昂首笑眯眯的望向半空:“火樹銀花……怎麼不爆?”
煙火彈射半空,忽明忽滅,又陡地一頭栽落下來,諸玄元觀道人們俱一臉尷尬的低頭躲避聖人羞惱的眼神,只是那團火物在地上滴溜溜滾了一會兒,才陡地一聲裂響,炸裂開來,火星彈射、氣爆懾人。
“爆了、爆了……”
玄元觀諸道士們見狀後,全都一臉歡笑的拍掌喝彩,轉又齊趨殿前叩拜道:“皇威凝厚,煙火亦不敢擅發……”
“繼續再作研製!不準再焰火弄巧,朕要的是真正殺敵屠遠利器!”
聽到這些生硬阿諛聲,李潼臉色又是一黑,環顧周遭傻望着自己的大眼小眼,臉色陡地一肅:“歸寢睡覺,誰家夜中嬉鬧!”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