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裡安排幾名僚奴,侍奉之外,也把園池清理一番,我也沒讓禁中帶出的奴婢出入……”
鄭金講了一下她的安排,又嘆息道:“阿郎心善,那位唐家小娘子也實在可憐,但終究還是不好讓太多人知,免得楊家上門糾纏。”
“且先這樣罷,阿姨有閒也去跟她聊一聊,這位小娘子身手靈活、水性精熟,也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阿姨用心撫慰,讓她溫順安分一些。”
那個唐家小娘子自陳被水柵和晝夜巡邏不斷的金吾衛堵在了西園,讓李潼確定他來到的這個世界好歹還是低武位面,但少女那快捷的遁逃速度和水中游魚一般的靈活,也是讓他印象深刻。
他是擔心這小娘子或是自仗身手而不安於室,暴露了蹤跡被楊家察覺。雖然他心裡不怎麼忌憚楊執柔,但也不想在如今這時刻將人際關係搞得太複雜。
眼下的他,主要精力當然還是放在應付並伺機解決丘神勣這一麻煩,別的事情暫時都要放在一邊。
這件事暫時就這麼安排,交代鄭金之後,李潼也不再特意去西園探望那小姑娘。畢竟他肯給對方提供保護,主要還是對其祖父唐休璟興趣更大,真男人誰會愛妹子。
第二天一早,李潼便又往王府去,這裡還有一大窩的男人等着他培養感情,深入攻略呢。
王府本身沒有太多事務,李潼來到的時候,便見一羣人坐在中堂,一個個眼巴巴望着同樣坐在席中的李仙宗,甚至就連李守禮都不例外。
這位少師丰神俊朗,但卻並無簡傲,待人接物溫和有禮,兼又學識淵博,天文地理都有涉獵,來到府中不久便獲得了王府上下的好感欽慕。
對於這個新任長史,李潼也是非常滿意。他們三王暫時是很難給時流人衆提供實際的名利機會,增加文化上的號召力也是擴大影響的一種方式,他自己還要有太多陰謀算計要操心,不能天天蹲在王府裡搞文抄,正需要這樣一位核心人物來加強凝聚力。
他也入席閒聊幾句,待到府吏通報說派往府外的國官大農馮昌嗣已經返回等待召見,他便起身離開,另往偏廳去。
眼見大王離開,劉幽求也連忙起身跟上。經過此前一番敲打,劉幽求已經很能進入狀態,原本那種進士出身的自視甚高已經大大收斂,算是擺正了自己的位置。
“李少師入府,府中訪客漸多。昨日宴後,又有許多拜帖投入求謁,請問大王是否要循常接待?”
劉幽求跟在少王身後,小心請示道。
李潼接過訪客名單掃一眼便又遞回去:“若爲李少師來,請少師自度。若爲自薦求用,長史等考覈擇錄,關鍵是要身世清白,品格可判,不要納垢府中。”
講到這裡,他又掃了中堂一眼,說道:“府中三長史,李少師方外清客,張長史世務浸淺,出入禮賓,擇善聯誼,還要仰仗劉長史勞心。諸如誇言標異、屈志忿聲、孤僻狹隘之類,還是不可設席常待。”
“卑職明白,清貴之地,不納厭聲,一定謹慎擇客,不亂典雅。”
心態擺正後,劉幽求進步很明顯,已經漸漸能夠把握少王言中意味。
李潼對此也很滿意,對劉幽求點點頭表示滿意。
他們兄弟還沒任職入仕,王府是主要對外聯絡的場所,日常往來何人也需要慎重選擇,或文學、或方外,但還是要區別排除憤世嫉俗、妄議讖緯者。
劉幽求很有潛力可挖,他打算再帶一帶便把這方面的事情逐步交給其人打理。人事磨練純熟起來,也能派上更大用場。
偏廳廊下,正有一名青袍、襆頭的年輕人站立等候,眼見少王行來便趨行上前叉手見禮:“卑職見過大王,昨日出城巡視田邑,歸城時坊門已避,便暫住外坊……”
“入廳詳說。”
李潼對年輕人招招手,當先步入廳中,年輕人便也連忙跟隨上去。
“家事繁忙,卻少人力驅用,田邑諸事,有勞昌嗣了。”
看到年輕人恭立席前,李潼擡手示意他入座答話。
這個年輕人名爲馮昌嗣,前兩天薛懷義推薦入府。彼此關係也打聽清楚,馮昌嗣乃是薛懷義的故親從子。薛懷義肯將自己的侄子推薦入王府任事,李潼意外之餘,也頗感欣喜,如此一來,彼此關係也算是更緊密一層。
而更讓他欣慰的,則是這個年輕人馮昌嗣居然不差。稱得上是一表人才,畢竟薛懷義本身也是皮囊俊朗。但更讓李潼感到高興的,還是這個年輕人性格,簡直看不出來是薛懷義的侄子。
其實只要薛懷義開口,他侄子究竟是個什麼貨色,李潼肯定也要收下來,當然肯定也要量才而用。
這個馮昌嗣並沒有他叔叔那種張揚外露,反而很有些踏實淳樸,入府幾日也不見他宣揚與薛懷義的親屬關係。更難得是能粗識文字並通曉算學,此前便打理白馬寺一些田邑併產業。
薛懷義邪路驟顯,這一生都很難再過正常人生活,給侄子取名“昌嗣”,可見也是寄望深重。將家門這個傳嗣希望推薦給李潼,想必也是在經過禁衛謀亂一事後充分意識到世道險惡,才作另外佈置。
如此做法,倒給李潼很大安慰。他與他奶奶不常見面,只能通過蛛絲馬跡去窺度心意,遠不如薛懷義那麼親近。薛懷義肯將侄子推薦到王府任事,可見在這個倖臣看來,武則天在主觀上是沒有迫害孫子的跡象。
當然,人在時局中,主觀意志或多或少都會受到形勢脅迫,武則天也難避免。她要真能事無鉅細、將局勢完全控制在手,也不會發生禁衛蠱惑薛懷義作亂的事情。
正如李潼將唐休璟的孫女收養在西園,但如果後續真有太大的麻煩,他也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放棄包庇。
說到底,只是從容時一點施惠,但是否要堅持下去,還是要基於當下的利弊權衡。他奶奶對他們,應該也是這種態度。
馮昌嗣端坐在席,將田邑諸事稍作總結,然後又拿出一卷籍冊,恭敬的擺在李潼案上。
李潼展開籍卷,看到上面有關記錄,內容有些失於條理,田邑面積、莊戶屋舍、農具倉儲之類,紀錄的分散雜亂,字跡也遠談不上端莊。
但也能看得出,記錄者態度還是很端正的,除了文字記載之外,還有簡筆勾勒的圖畫,圖畫倒是很翔實具體,就連田莊內外所植槐柳樹木都標註得很清楚。
“府下永業並賜田,合在兩百七十頃,旱田、坡田一百二十頃、桑田、果園六十四頃、水田……”
馮昌嗣繼續陳述,手中雖然沒有籍卷,但卻言之極細,可見是將這些數據都牢記心裡。
李潼坐在席中,提筆將馮昌嗣所言數據又在紙面上覆寫一遍,等到馮昌嗣講完,他吹乾紙卷墨跡,擺手對馮昌嗣說道:“入前來看,是否有錯?”
馮昌嗣小步上前,垂首便見紙面上是縱橫勾勒的一張圖表,橫列一欄是田數、農戶、碓碾、桑木、果株、禽畜等等田事有關的種類項目,豎列一欄則就是各個田莊的名稱。
如此羅列之下,各個田莊所有資源的數量便清晰直白,一目瞭然。
“薛師引你爲用,我將田事付之,也見你勤懇任勞,自然信得過昌嗣。”
李潼將那表格推在一邊,又對一臉羞愧之色的馮昌嗣說道:“人間諸事,各存機巧。人力畢竟有窮,但世事無窮,誠心但卻拙用,無補於事。但若能巧力妙施,則事半功倍。”
“卑職愚鈍,辜負大王信用……”
馮昌嗣頭顱垂得更低,神情不乏悲慼:“卑職不堪任用,但請求大王寬容收留。阿母知我入事王府,晝夜都有歡樂、道是家門終於……卑職雖然無才,但有拙力,請大王不要驅逐……”
說話間,他便跪叩請罪哀求。
李潼見狀,心中又是一嘆。依照薛懷義如今聲勢,要給侄子謀求一個出身那真是再簡單不過,但這個馮昌嗣對一份王府卑職都如此看重,可見世俗的道德觀對人行爲的深刻影響。
單憑這一點,李潼便可不計較其人才能淺拙,加以栽培。
憑心而論,他如果有薛懷義那樣一個叔叔,還真不至於向別人下跪乞求一個卑職,道不道德,先風光了再說。可見單從個人節操方面,薛懷義這個侄子都勝他良多。
“人非生而知之,否則何必教育。昌嗣你或是才淺,但風骨難得。即便不論人情,我也喜你這一份質樸。你或是不喜道德之外的富貴竊取,但人該擡眼往上,這總是沒錯的。府中有學官,案授諸技,或文章或百藝,誠心用學,兼顧庶事。未來才器養成,器度之內自可富貴安享。”
李潼擡手拉起馮昌嗣,不乏語重心長道:“但如果你自己沒有鞭策上進,又孤僻避嫌、強求心安,口厭身享,難免讓人薄視。須知我肯用你府中,敦促上進,也是因爲人情兼顧啊。盼你能勤學勤勞,自憑才器受人雅重。若真有那一天,你的前途更有可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