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西方的戰報軍情加急送入神都禁中時,神皇武則天還在明堂側殿和宰相們與日值奉敕官員們討論于禁中再建新的殿堂並擬名爲武成殿的事情,目的自然是繼續宣揚武功。
軍情雖然馳驛加急送來,但卻是以秘奏的形式,不經鸞臺、鳳閣直接送到了禁中。
殿中羣臣還在討論該不該繼續興造土木,武則天見短時間內也爭辯不出一個結果,便下令於殿中賜食,自己則退回明堂後寢殿,一直到打開秘奏之前,臉上都還洋溢着喜色:“不知韋卿……”
聲音戛然而止,寢殿中近侍女官們難免好奇,側首偷窺神皇神態,卻見神皇陛下已經是臉色鐵青,兩眼怒睜,甚至就連袞服下的身軀都微微顫抖起來。
“初戰告捷、再戰失利……會逢天寒凍雪,糧匱不繼,人馬飢寒……”
秘奏文章並不長,一眼可觀首尾,然而武則天卻捧在手中端詳良久,似是恐怕自己會錯了意思,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十幾遍,幾乎每一個字都刻入眼底,但那文字終究還是沒有發生如她心意的變化。
“退下!”
良久之後,她牙縫中才擠出兩個生硬的字節。
“全都退下!”
寢殿中宮人們一時間沒有會意,剛待開口再作請示,一聲更加清晰的暴喝已經響起,甚至震得耳膜隱隱作痛,頓時惶恐趨行退出。
待到宮人悉數出殿,武則天才擡手將那秘奏紙卷死死攥在手心,並由御牀立起,雙手負後,困獸一般圍繞着御案徘徊走動,當她視線遙望西邊,終於忍不住怒喝出聲:“庸將害國,韋賊負我!”
然而無論心情怎樣的憤怒,該面對的問題總是要面對,幾聲怒喝發泄之後,武則天怒火中燒的眼神迅速冷靜下來,之後便開口說道:“傳告諸宰相繼續會議,決出一個結論,速召納言入見!”
明堂側殿中,宰相們還在用餐,突然女官入內將納言武承嗣喚走,一時間也不乏狐疑,內史岑長倩則被暫委主持會議,當問起神皇陛下幾時歸殿時,卻被告知等待通知。
武承嗣匆匆步入寢殿,還未及施禮,便聽神皇語調沉重說道:“速召攸寧等禁衛在職者至此,韋待價敗了。”
聽到這話,武承嗣頓時也知事態嚴重,領命之後剛待退出,瞥見神皇陛下神色冷峻後便心中一動,又頓足說道:“陛下不必因此重憂,且不說薛師已經引部馳行歸洛,門庭諸子也都壯年有力,鷹犬忠健,只待驅用!”
武則天聽到這話後,神態略有好轉,語調也變得溫和一些:“速去速回。”
眼前神皇陛下態度如此,武承嗣步履都輕快幾分,離開寢殿之後,很快便將一衆堂兄弟們召集起來。
武氏諸子目下也的確正當壯年,除了已經拜相、擔任鸞臺納言的武承嗣外,另有夏官侍郎武三思、千騎使武攸寧、右羽林將軍武攸宜、左金吾衛翊府中郎將武攸暨、左衛中郎將武載德、太子左衛率武攸緒、左千牛中郎將武嗣宗以及新任右金吾衛將軍武懿宗等。
這還僅僅只是就任臺省以及南北衙禁軍中、能夠最短時間召集起來的武氏子弟,另有諸寺監擔任供奉雜職數人,短時間還不能召集起來。
眼前這些武家子能力如何且不論,也都各在官署任職,突然被武承嗣緊急傳喚召集起來,且嚴令他們不得拖延、必須要在第一時間趕到。當他們趕到明堂附近、見到武承嗣時,一個個也都滿懷好奇。
“阿兄急切集衆,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諸武氏子弟中,武三思與武承嗣算是血緣最親,見堂兄弟們齊聚一堂,便忍不住首先發問道。
武承嗣在衆人當中不獨官位最高,也是神皇欽定其祖父武士彠的繼承人,以武氏家長而自居,聽武三思發問,便以老大哥的姿態說道:“今日召集家衆,是要讓你們有所準備。剛剛神皇陛下受到河西秘信,文昌右相韋待價戰敗……”
“原來只是一樁邊遠戰事,我還當畿內又發生什麼……”
武承嗣話音未落,左千牛衛武嗣宗便忍不住開口,但他也還沒講完,便被武攸寧開口喝止:“你先住嘴罷,聽納言說!”
雖然同是一家人,關係也有遠近。聽到自家兄弟被呵斥,武懿宗頓時便面露不悅:“既然聞訊趕來,自然是面受差事,你又吼叫什麼?”
“你們都住嘴!日前徐敬真事疏漏,還沒追究你的責任!”
武承嗣擡手拍案,很是威嚴,狠狠瞪了武懿宗一眼,然後才又對武攸寧點點頭:“韋待價雖然戰敗邊疆,但與吐蕃戰事是神皇陛下傾心着力佈置手筆。戰況不如預期,可以想見來日朝野必然廣有怨聲謗論,這便會影響畿內事務諸種。”
“神皇陛下重重佈設,革命在即,只因內外奸流掣肘,才遲遲不能成定局。我家承於恩眷,已是海內第一名族,當此關鍵時刻,也該拿出足夠匹配的擔當!我不管你們各人有什麼樣的私計用心,現在都要給我統統壓下!若因各自事內出錯,累及神皇陛下大業再生波折,哪怕庭門之內的兄弟,屆時只要提頭來見!”
聽到武承嗣說得莊重兇狠,衆人也都紛紛發聲做出表態。
武承嗣對衆人態度還算滿意,點點頭後便站起身來將手一招,帶領一羣堂兄弟浩浩蕩蕩往明堂後方寢殿而去。這一路行來,自然是頗爲惹眼,沿途所見人衆俱都屏息退避。
寢殿外廳中,武則天還在皺眉託額細思對策,聽到宮婢稟奏擡眼望去,便見一羣侄子們浩浩蕩蕩步入殿中,臉色頓時一沉:“如此招搖,是恐人不知大事?”
武承嗣本來還滿心激昂,聽到這話頓時一臉尷尬,忙不迭下跪說道:“臣等忠義家徒集結入拜,只是想請神皇陛下不要憂擾人情勢力。肱骨心腹健立在此,朝野縱有奸流,也撐不住羣衆撲殺!”
武則天這會兒也是心如亂麻,沒有定計,聽到武承嗣這麼說,便也開口說道:“事態緊急,少作閒言。既然已經都到了這裡,說一說你們各自看法。”
說完後,她也一臉認真的端詳着一衆侄子們,心中不乏期待。
實在是她對韋待價西征一事寄望很深,幾乎是力排衆議的拍板發動這場軍事,正因如此,這一次的戰敗對她打擊、特別是心理上的挫敗很是深刻,甚至於剛纔已經在考慮,要不要暫時放寬對皇帝李旦的管束,以此來瓦解羣臣的反噬。
可是她講完之後又等了一會兒,殿中這些侄子們包括武承嗣在內卻都只是深跪在地、沒有什麼發言,殿中氛圍頓時變得有一種詭異的沉悶。
“臣等俱是飢腹鷹犬,只待神皇陛下一聲令下,即刻撲殺朝野奸流!”
又過了片刻,武懿宗才擡起頭來,一臉狂熱並猙獰的說道。
武則天神情呆滯片刻,張張嘴又頓了一頓,然後才淺露微笑:“志氣可嘉,兒郎守此勇勁。”
之後她又擡手指道:“攸暨與懿宗,速歸軍府本署,當此之際,切記不可讓惶恐羣情蔓延坊間閭里。”
武攸暨與武懿宗這兩個金吾衛將軍聞言後便叉手應諾,之後又看了一眼武承嗣,見武承嗣只是垂眼沒有更多表示,這才匆匆退出寢殿,直往宮外的金吾衛官署而去。
“懷義歸都尚需短日,這段時間禁中尤恃北衙軍力把控情勢。攸寧與攸宜,你們兩人晝夜輪值玄武門,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可須臾鬆懈離任!”
武則天思緒快速轉動,心知每臨大事,禁軍都是最能左右情勢變化的力量,又指了指武載德說道:“親勳翊三衛多蔭事,稍後敕令諸衛府謹守勿離,載德巡察諸府,一定要杜絕裡通於外等惡跡!”
武載德俯首領命,旁邊武三思則開口說道:“中郎將只任左衛,若是出巡諸府,事出於職,恐是不能服衆。臣居夏官之任,請以檢閱武庫巡察諸府。”
“是我疏忽了,就這麼辦。”
聽到武三思的提醒,武則天遞給他一個讚許的眼神,然後又轉望向武攸寧,說道:“三思所事繁忙瑣細,已經無暇關照其餘。鳳閣張光輔入刑,岑長倩一人在署尤其可慮,攸寧分守北衙之外,以鳳閣侍郎干預政事,勿使岑某一人獨大。”
且不說武攸寧目露欣喜並連忙俯首應命,武三思聽到這話後卻有些傻眼,低下頭稍作思忖,意思是不是如果自己不爭巡察三衛諸府這一差事,便有可能入鳳閣拜相?
武則天並沒有心情關心武三思的小心思,轉而又對武承嗣說道:“鸞臺目下並非首衝,承嗣且任文昌右相,即日主持制舉諸科事宜,以此統合在野士情,讓他們無暇謗議其餘。”
給武氏諸子安排好各自負責的事情之後,武則天又是漏夜難眠,思忖應對諸種可能變故的方案。
這羣侄子們雖然一個個幹勁十足,志氣可嘉,但很多事也並非一腔熱血壯志就能做好,畢竟能力是一個硬傷。
很多時候,局勢繃緊到了一個臨界點,往往只需要一根稻草便能徹底崩盤。現在以宰相爲首的外朝廷臣勢力已經被她按壓到一個極限,但越是如此,一旦反彈起來所迸發的反噬之力也實在讓人無從估量。
一步一步行至如今,武則天自然不會輕易認輸,在接受韋待價戰敗這一噩耗事實之後,她已經做好了大開殺戒的準備。
可是一想到她的這些侄子們雖然佔據南北衙禁軍將領職位,但究竟有沒有能力爲接下來的腥風血雨提供足夠可靠的武力保證,武則天心裡又充滿了懷疑。
夜中,武則天提筆而書,一筆一劃都緩慢且沉重,內容則是皇太子李成器加洛州牧。與朝臣們鬥了這麼多年,她最清楚如何控制這些人的心意狂想,但心裡也很清楚,一旦這一份詔令發出,她此前數年的苦功又將會大步倒退。
詔書寫完後,武則天神情木然的吹乾墨跡,有女官上前想要將之收入匣籠,卻被她擺手屏退,只是將詔文捲起,親自擺入只有她才能打開的密匣。
之後武則天又返回御案前,提筆又書另一份詔文,將時齡四歲的楚王李隆基過繼其長子孝敬皇帝李弘爲嗣。
然而武則天在準備諸備案的時候,還不知道她的三孫子、河東王李守義已經給她送上一份大禮,正擺在她御案積存的奏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