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巨源燒尾宴食單能夠在往後千數年間倍受歷代老饕推崇,並將之當作盛唐飲食與豪奢的代表,自然有其道理。
這一餐,李潼吃得很盡興,其他家人也是如此。甚至就連一直陰沉着臉的張良媛在用餐完畢後,眉眼都舒展許多。
小妹李幼娘更挪步湊到李潼身側,小聲問道:“三兄,明日還能不能再暖舍?”
看到小娘子那病容憔悴臉龐,李潼無視了後方李守禮那同樣滿是熱切的大臉盤子,擡手用餐巾擦掉小娘子嘴角油花,溫聲笑道:“暖舍只有一次,除非再遷新居。但我家幼娘這麼溫婉聽話,阿兄哪捨得娘子忍飢。你鐘意哪份餐食,明日再讓人備下就好。”
小娘子聽到這話,眉眼頓時彎彎,當時便趴在食案上要將自己覺得可口飯食記下來,又情難取捨愁得秀眉微蹙。
掌直徐氏一直在廳中奔走侍奉,聽到兄妹對話,便上前笑道:“侍奉飲食,是妾的本分,大王只需……”
啪!
徐氏笑語聲戛然而止,驚叫摔倒在地,原來是李潼直接將食案殘羹連盆砸在了她的身上。
異變陡生,滿廳人聲俱寂,衆人看到徐氏衫裙狼藉跌坐在地,又見李潼已經一臉怒容的站起身來,俱都驚詫不已並有幾分惶恐。
李潼遞給嫡母房氏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一邊用羅巾擦着沾上菜湯的手,一邊走到被砸懵了的徐氏身前,居高臨下望着她厲聲道:“惡婦,我早已經吩咐過今日是暖舍俗禮,並親書食單讓你備餐,怎麼還來得這麼晚,讓我家人空腹虛席等待良久?是不是日間訓你,懷怨在心,才刻意怠慢!”
徐氏沒想到永安王猝然發難,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待看到滿身殘羹並周遭衆人怪異的眼神,又覺羞惱至極幾乎失去了理智。但很快豐盛的餐食畫面又讓她心中怒火不敢發作出來,在沒有確鑿弄清楚雍王一家真實處境之前,她也不敢再作放肆之舉。
沉默吞聲片刻之後,徐氏才忙不迭翻身跪起,顫聲道:“妾怎敢、怎敢怨望大王……實在是宮役愚鈍,不堪遣用,取餐太遲,惹怒大王,實在該懲!”
她久在禁中任職,捧高踩低、推卸責任乃是練就的本能,此刻遭到問責,推諉之詞自然張口即來。
徐氏又連忙叩首乞饒,得到房氏允許才站起身來,但見永安王神色仍是不善,又厲聲吩咐將負責取餐的宮人擒來,便在廳下施以笞刑,半是遷怒,半是諉過。
房氏不願見這些喧擾,本來要開口阻止,卻被李潼以眼色並擺手制止。她深信李潼魂遊陰府並受亡父教導,加上少年表現較之往常大有不同,便也對李潼存了信心。
李潼就這麼站在廳中,看到幾名宮人被笞刑直至衣下出血,心中雖然也略存不忍,但爲了自家安全只能告誡自己不可婦人之仁。
又過片刻,他才喝止道:“仁者懷仁,我只是錯以爲掌直懷怨瀆職才發怒。既然已經講清楚,又何必再惡懲其餘?不過忍飢片刻,又是什麼大事,飲食遂意即可,難道掌直還要迫我啖食生人血肉?此事就此作罷,速速停刑,不可追懲!”
他這話是在廳前說出,幾名受刑宮人聞言後俱都泣訴謝恩。李潼終究還不是鐵石心腸,對於這一份謝恩也覺受之有愧,只是退回了廳中,避而不受。
掌直徐氏雖然心中恨極,但應付過眼前總算是鬆一口氣,再也不敢久留,吩咐宮人妥善收拾廳堂之後,便匆匆返回直堂。回到直堂後她取出自己在禁中行走的符令,然後便帶着幾名宮婢離開仁智院,一定要在今晚打聽到雍王一家處境究竟發生了變化。
亭舍中,因爲李潼突然發難,原本美食珍饈帶來的輕鬆氛圍也蕩然無存。除了李守禮大讚李潼之外,其他人則各懷心事的返回自己居舍。房氏將李潼喚至房中詢問他爲什麼要這麼做,李潼只是隨口搪塞過去,並請房氏放心,他心中自有主見。
返回自己居舍後,李潼便將鄭金喚來,吩咐她打聽一下那幾名受刑宮人所在,送上一些慰問並打聽一下有關掌直徐氏的事情,以供下一步舉動作爲借鑑。
這也不是什麼困難事情,鄭金去了半個多時辰後便返回來複命。
人的處境越可憐卑微,對於自身利害便有着更直接強烈的感觸。比如李潼感懷於上官婉兒對他的善意提醒,這對上官婉兒來說僅僅只是一句閒話提醒,但無異於給滿心迷茫的李潼指出一條相對清晰的謀身之途。
眼下的他,身無長物又全無權柄,想要去示好拉攏旁人談何容易。今夜發難逼着徐氏諉過旁人,並適時阻止了對宮人施刑,也算是稍作包庇。
當然這一點微薄的恩惠並不足以讓人感激涕零,而且那幾個低級宮役即便感恩,也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助益。但若僅僅只是打聽一下有關掌直徐氏的訊息,這也實在不算是什麼大事。
由鄭金轉述中,李潼得知這個掌直徐氏身份是有一些特殊,並不是尋常宮人。上元年間,高宗風疾轉惡,聽從方士建議放免一部分洛陽閒散宮人,徐氏便在此列。放免歸家之後,徐氏便被家人許配給洛陽良家爲妻。
但是之後隨着高宗賓天,武后執掌大權之後,便長居洛陽不再回長安。聖駕久在,宮役難免不足,於是便將此前放免的一部分宮人再召回禁中聽用,爲了補償她們與家人分離傷情而酌情加賞宮職,徐氏也正在此列。
除了這些之外,便沒有了更多的消息。畢竟那幾個宮役本身在禁宮便屬於最底層,能夠知道的也實在有限。
但這些資訊,對於李潼而言便已經足夠了。這個徐氏在宮外有着家眷存在,第一可以確保對方有親情牽涉,不會狗急跳牆,第二因有家室需要關照,對於財貨之類想必會有更大訴求。瞭解到這兩點之後,李潼便知道下一步該要怎麼做了。
仁智院直堂中,徐氏直到深夜才返回來。她在宮中任職,於女官體系中自然也積攢了一定的人脈,這一次去走訪幾人,所探知都不多,畢竟就連六尚主事者也僅僅只是品從第五,距離太后層次仍遠,更無從近窺聖意。
但此行也並不是沒有收穫,一名與徐氏關係不錯的尚宮局司正告訴她,暫且避免直接觸怒雍王一家,但也不必太過恭維敬奉。徐氏能夠掌直仁智院,也是因爲上陽宮那裡有隱晦暗示選擇與雍王一家不親近的女官掌直院事。
可見籠罩在雍王一家頭頂的那天威陰雲仍未散去,這一家人即便暫時能夠保全,但未來是否還有雷霆降落仍未可知。
瞭解到這一點之後,徐氏心中大定。她怕就怕雍王一家重新得勢並將她深深記恨,既然現在一家人仍是籠中雀鳥,便沒有更多好忌諱的。
她就算明面上不能施以報復,但大不了以後只待在直堂避免去招惹晦氣,卻也並不妨礙之後徐徐進讒積謗。總之雍王一家得勢,她便得不了好,哪怕爲了自保,她也不能坐視雍王一家平安無事。
返回直堂之後,很快便有宮婢稟告永安王侍女鄭金去慰問幾個受刑宮役的事情。徐氏聞言後便冷笑,只覺得永安王雖然有些心計,懂得利用她來邀好宮人,但手段與格局畢竟卑微可笑。
那幾個宮役卑微至極,就連她都不必放在心上,永安王就算陰結幾個宮役,又能做什麼?反而得以讓她抓到把柄,記錄下永安王陰結宮役、圖謀不軌的證據。
儘管有了這一把柄,徐氏也並不打算即刻上奏。畢竟幾個宮役實在太卑微,實在做不了什麼,即便窮究也不是什麼大罪過,眼下她也掌握不到永安王搞陰謀的實際證據。
但將這一樁記錄積攢下來,留待以後此類小事積多,也能釀生出大禍來!她不像其他宮人完全被限制在禁中,與外還有聯絡,自然也知太后大用酷吏。
她只要將雍王一家日常小事記錄下來,甚至無需自己出面,將這些消息傳遞於外投於銅匭,便不愁那些豺狼一般的酷吏們聞腥而動,將雍王一家一網打盡,使其死無葬身之地!
確定了這一思路之後,徐氏心情便好了許多,仔細吩咐堂下宮人留意雍王一家特別是永安王的日常舉動,然後便放心入睡。
之後幾日,仁智院中倒也非常平靜。前後院舍涇渭分明,雍王一家不再到後院直堂來,而徐氏也絕不到前捨去。即便有什麼溝通,也都各遣侍女往來。
彼此雖然相安無事,但對於卯足勁要抓雍王一家痛腳的徐氏而言,簡直每天都有小喜悅。雍王一家除太妃房氏並張良媛等長輩明知處境而謹慎自守以外,三王可謂各有各的小毛病。
比如樂安王李光順,不斷向宮婢打聽侍女珠孃的消息,明面上是如此,但誰又知是不是在藉此蒐羅什麼訊息或是傳遞信報?堂堂一位帝裔宗王,又怎麼會對一個卑賤侍女如此情深難忘?
嗣雍王李守禮毛病更多,每天都閒不住,在院中多練角抵軍戲。大內禁中,多麼安全的所在,雍王做這些軍戲難道不是爲了操練技藝、圖謀搏殺?
至於永安王李守義,也給徐氏許多驚喜。其人身上多有神異,不乏宮人心懷畏懼而秘備驅邪之物,這當中有沒有厭勝陰謀?還有屢屢通過直堂向宮庫討要美食華器,真將自己當成了尊貴的郡王,渾然沒有一個身爲階下囚的自覺!
這些事情,徐氏都詳細記在了她的小本本上,只覺得雍王一家不檢點,早晚會讓她抓到真正致命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