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馮昌嗣這麼說,李潼倒是愣了一愣。說實話,他對這個年輕人關注並不多,之所以將之納入王府委爲國官大農,主要還是看在薛懷義的面子上。
但馮昌嗣才力有限也是一個事實,畢竟出身的確是差了一點,才力有欠,基本的識文斷字都勉強。入事王府以來,主要還是在王府讀書學技,本職工作做得很少,以至於三王永業田目下主要還是司農寺在代爲打理。
所以當馮昌嗣講到薛懷義要將之召回,李潼所想更多還是薛懷義的態度問題,對於馮昌嗣這個人倒也沒有多少遺憾。
可是這個年輕人如此表態,倒是大大出乎李潼的預料。
眼見大王神情錯愕,馮昌嗣又叩首沉聲道:“卑職所以辭徵,不是膽怯、不敢征戰,只是自知甚明。舊年活在白馬寺,只見閒人浪戲,如今入在國中,大王不因淺薄疏遠,允我從容在學,時漸有進,雖然不敢自誇,可也……”
李潼擡手打斷馮昌嗣的話,又笑着說道:“昌嗣勤懇,我自看在眼中。生人志趣有異,貴在自得,你既然屬意在此,偌大門庭,自能相容。人事糾紛,也無須你權思入深。我與薛師,縱是歧途,情義不斷,庇你綽綽有餘。”
他當然不懷疑這個年輕人是因爲膽怯纔不敢從軍,身爲薛懷義的侄子,即便從軍,又哪有什麼衝鋒陷陣的機會,安步在穩,無患不能分功。之所以不願追從,應該是真的叔侄之間價值觀有着極大的差別。
李潼一直覺得,一個世道有沒有希望,關鍵還在於年輕人氣象如何。年輕一代如果銳意進取、有勇勁,那也無需細問對錯、不必牽掛淵博與否,二十年後,世道必不會差!
至於老傢伙們,也不必標榜人生智慧有多豐富,是對的能褒揚,是錯的能兜得住,那也不算虛度此生。
如果恃着年齡虛長便將少輩強削類己,那也說明這個世道已經沒了前進的指望,無論你成功與否,你的人生經驗只適用於你的時代背景,如果你的兒輩因循於你獲得成功,世道已是一潭死水!
李潼倒不排除薛懷義是真的希望對侄子好,利用自己目下所享有的資源爲之謀求一個好的出身。可問題是,他能遇到武則天,馮昌嗣未必能遇到那個能夠讓他無需努力就能驟顯的阿姨。
無論眼下薛懷義對自己是怎樣的想法與態度,李潼對薛懷義是心存一份感恩的。彼此性格志趣相差甚遠,就算他想有所回報,未必符合薛懷義的心意。但既然馮昌嗣有這樣的覺悟,李潼也願意給他一份包容。
“長者是非,不是少輩能夠輕論。昌嗣你既不願求於幸功,那就要加倍努力。”
李潼稍作沉吟後,又說道:“洛南龍門鄉里別業一所,我暫付於你,且學且事。循此以進,即便無望州縣,自養綽綽有餘。”
馮昌嗣拜謝退出,李潼卻陷入了沉思。從利弊而論,眼下的他,其實已經不怎麼需要仰求薛懷義的庇護。但從人情而言,薛懷義給他的幫助也實在不小。如果可以的話,李潼倒是願意將這一份情誼維持下去,甚至不排除未來薛懷義真正需要幫助的時候施以援手。
可是眼下的薛懷義風頭正盛,身邊最不缺便是趨炎附勢之人,如果非要以此來要求李潼,李潼真是做不到。他並不是看不起薛懷義,甚至就連他奶奶武則天,都不能讓他放棄掉自己的堅守而去無底線的迎合。
如果薛懷義因爲這一點而對李潼心存不滿或怨忿,李潼也只能在心裡告憾一聲,並儘自己所能的栽培一下其人託付給自己的侄子馮昌嗣。
畢竟薛懷義所處的那個位置本身就敏感且危險,本身又不是慣於韜光養晦、預謀後路的性格。甚至於就算他肯鋪設後路,武則天也未必肯給他。
就像武周後期的張氏兄弟,吹着耳邊風請求將李顯接回,但當武則天逼殺李顯嫡子李重潤時,他們這一退路也就徹底斷了。
隔日便是中秋大朝禮,李潼翹了好幾天的班,這一天總不好缺席,於是也起了一個大早前去參加朝禮。
臨節之際,本來應該是一團和氣,可是這一天的朝禮,又接連發生幾樁大事。
其中最令人驚詫的一樁,便是此前外派河西押引庶人韋待價的監察御史周興於太州境內被人刺殺身亡,兇徒於驛道襲殺周興,割首而去,自此便杳無蹤跡。
當這一消息公佈時,可謂舉朝大譁,人人震驚不已。
且不說周興其人此前身份、行跡如何,但今次是作爲御史外派,身負皇命,居然被人截殺於途。無論兇徒行兇的原因是什麼,這毫無疑問都是在挑戰朝廷的權威。
神皇武則天對此也是震怒,於朝堂之上親口宣詔,着令金吾衛將軍武懿宗領銜,會同司刑寺、肅政臺並文昌秋官諸有司即刻出都,徹查兇徒襲殺御史一案,同時下令河源軍經略大使婁師德親自押解罪徒韋待價等人歸洛。
李潼在得知這個消息後,心情自然也是頗爲激動,並隱隱爲田大生等人擔心。他倒不敢篤定是否田大生等人出手截殺的周興,畢竟周興這個傢伙實在不討喜,仇家遍地,今次外放,前往截殺的絕不止田大生等一行。
如果是田大生等人得手還好,知道周興死了,或潛回神都,或就地隱藏。怕就怕周興死在別人手裡,田大生等人卻還不知,仍然在沿途追蹤。
看他奶奶如此憤怒、要一查到底的架勢,如果田大生等人暴露了意圖行蹤,可就危險了。
除此之外,便是春官尚書範履冰遞補拜相,西京留守格輔元則被革除相職,專守長安,原鸞臺侍郎韋方質則轉任司禮卿,不再入直政事堂。
這一次宰相班子的調整,可謂意義重大,因爲直接造成了一個鸞臺無相的真空。中樞三省,唯鳳閣內史與鸞臺納言這兩高官官纔是真宰相,其中鳳閣掌詔命,鸞臺掌封駁,彼此之間相互制約。
至於其他同平章政事者,都是權宜宰相,事權方面遠不如這兩高官官那麼重要。
這裡還要說一下,原鸞臺納言邢文偉在上一次的朝會上,便已經轉任成均祭酒即就是國子監長官。韋方質這一次再遭左遷,鸞臺在政事堂便徹底沒有了席位。
鸞臺無相,意味着有詔必行,沒有了再權衡商量的餘地。如此一個局面,是開國以來幾乎都沒有發生過的情況。
如果再看一看政事堂如今的成員組成,文昌左相蘇良嗣老病纏身,右相武承嗣只是神皇傀儡,鳳閣內史岑長倩緘默寡言已經大失人望,新補相的楊執柔是神皇外家故親,範履冰則爲北門舊人。
如此看來,神皇武則天已經大權獨攬,政事堂宰相們只是她的傳聲筒,已經完全喪失了制約皇權的能力。
李潼觸角還遠沒有伸到政事堂這個層次,也難窺知他奶奶是怎樣達成這樣一個局面。不過在看到這一情況後,也意識到他奶奶已經在向至尊之位發起最後衝擊了。
接下來兩件事,都與李潼關係密切。其中第一件,是要在洛南龍門舉行釋經大典,所釋的自然就是李潼所進獻的《佛說寶雨經》。
儘管《大雲經義疏》已經籌備多時,但卻遠不及《佛說寶雨經》這樣露骨直白,所以武則天也是當機立斷,將寶雨經作爲造勢首推佛典。
這意味着接下來李潼不能再隨便曠工,必須在大典之前遴選各方進獻瑞應,以爲大典助勢。
同時,又有詔授至今留頓在蜀中的歐陽通爲司賓卿,並主持將巴州故雍王李賢靈柩遷回西京,並正式陪葬乾陵。
聽到這一個消息,李潼也是愣在當場,片刻後纔在禮官提醒下行出班列,叩謝皇恩,淚灑明堂。
李潼是真的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本以爲在這武周代唐的敏感時刻,他奶奶應該不會將他亡父遷回,對此也是大感意外。
別的不說,如果他是土生土長在這個世界的人,單此一點,絕對要對他奶奶感激得無以復加,甚至肝腦塗地都在所不惜。
但等不及羣臣上前攀談,已經有中使趨行上前,傳神皇旨令,着河東王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