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週一朝,爭議諸多,而關於武則天的用人策略,也是諸多可論。
大的層面上,自然是壓制那些世族特別是關隴勳貴們,大力提拔寒門人事。而從另一個側面講,那就是別管好的壞的,先摟過來用一用。
如此帶來一個後果,那就是武週一朝所涌現出來的人才,上限是真的高,在所有封建朝代都不落下風。而下限也實在是低的令人髮指,簡直可以說是五毒俱全。
郭元振也是官宦名門的出身,太原郭氏也是歷史悠久的世族門庭。但具體到個人身上,這傢伙的確是一個非常規型的人才。
史書明載其人在擔任通泉縣尉期間諸多不法事蹟,鑄造私錢、掠賣人口等等,可以說但凡豪強匪霸能作的惡,他基本上都不落下。這一點是洗不乾淨的,包括陳子昂、張說等人爲其家人撰寫的墓誌,也都不諱言此事,可以說是第一手的資料。
如此罪行累累,卻在得到武則天的召見之後,非但沒有被問罪,反而加以拔用。
一則自然是武則天實在是太需要邊事人才了,就連薛懷義那樣一個只會秋遊的佛帥的寶貝的不得了。二則自然也是因爲郭元振確有其才,武則天眼光還是有的,而且事實也證明這一次破格的確收到了極大的回報。
待到堂中其餘人都退出,只剩心腹幾員,李潼望着郭元振正色道:“邪言或能成理,但終究不是正義。你覺得這一番話,真能說動讓我包容你的罪過?”
郭元振聞言後苦笑:“卑職也是途窮盡力,略作奢想。今次遭遇,實在出人意料,如此乖張,讓人計乏,成或不成,總要試一試纔會甘心。”
李潼聽到郭元振這麼說,倒是頗有同感,他往年也常有這樣的想法,所不同的是,他所遭遇的困境都是無可避免的,而郭元振這傢伙則有幾分自己主動作死的意味。
“你出身名族,卻能不憑祖蔭、以自身才力得取出身,想來也是不乏抱負。如今卻劣跡斑斑,擅試國法,這難道不是辜負了自己?大凡稍作檢點,能有途窮之嘆?”
拋開眼前事不談,李潼是真的好奇郭元振究竟是怎樣的內心世界。
郭元振先不回答少王問題,聞言後則一臉驚奇道:“大王竟然知我?”
“舊年神都城中,嘗與陳伯玉作論閒事,從他口中聽聞鄉事幾樁,其中便有涉你。”
李潼也是瞎話張口就來,他在神都城雖然也見不少世道名人,但陳子昂還真的沒有直接接觸過,不過也不妨礙稍作借用,引出話題。
郭元振聞言後臉上便露出幾分尷尬,悶聲道:“蜀人說我,想無令聲。他家鄉表豪室,與我這在治命官齟齬不少。”
就你這樣,如果跟人沒有齟齬那就怪了。
“聽你言勸史縣尉,是有一番自己的見解,想也受過幾分鄉情虯結、倒逼政令的煩憂。莫非因此自棄,所以荒廢於事,浪蕩於行?”
嘴上這麼問着,李潼心裡已經給郭元振編造了一個意氣風發、赴任遠鄉,結果卻被鄉野宗賊聯合牴觸而處處碰壁,最終心灰意冷、不得不與世同污的形象。
郭元振聽到這話後,臉上則驚露狐疑,有些不確定道:“除眼前事,卑職與大王似無舊怨?難道大王猶覺此罪仍輕,要追我失職之罪?”
李潼聞言後頓覺無語,這傢伙就是個滾刀肉,你現在倒是警覺了,口風挺緊。
“我的意思是,你身負國用,職俸有出,何必要操持諸多不法,敗壞自己的前程?”
他沉下臉來繼續問道。
“卑職性喜美器、愛華服、戀倡優又樂交遊,職俸薄出,不足爲用,自然只能另覓別計。蜀邊鄉情誠如大王所言,虯結頑固更甚別處,遠客宦居,既無經營之長,又無鄉情助勢,那也只能操持險業。”
郭元振一副理所當然狀。
你這傢伙愛好還挺廣泛!
李潼腹誹一句,聽到這個答案後不免有些失望,不過在想了想之後也釋然,郭元振歷數幾樁也少有人不愛。總不能說貪財好色是武攸宜那種傢伙的專屬,而郭元振這種人則就只能遠俗欲、作貢獻。
只是人之俗情,總覺得能成大事者必須要克己慎行、品性高潔、德才兼備。但須知再美的皮囊,也有因爲便秘憋得臉色通紅的時刻。
雖然《新唐書》也有說郭元振急公好義,家人寄錢四十萬,有人登門說五世未葬,借錢治喪,結果郭元振都不問對方姓名就把錢盡數借給對方。
但這件事看起來實在有點妖異,李潼懷疑或許是郭元振發跡後請槍手美飾,或許是後人穿鑿附會。
因爲這不太符合人性,不是說郭元振,而是那個借錢的人,你說你五代祖宗都沒埋葬,可見已經是世代的潦倒窮困,四十萬錢鉅款,別人給你敢收?
四十萬錢就是四百緡,唐太宗嫁次閨女用錢二百緡,李潼一品郡王,一年俸料五百緡出頭。
後世傳言還有說郭元振是張嘉貞的女婿呢,可是看這一臉髯須好像比張嘉貞還要大幾分,可見不靠譜。
李潼自己這裡剛用許多手段吞人家財,倒也不好規勸郭元振所謂君子所好、循道取之,略作沉吟後則笑道:“財疾物缺,於寒庶而言自是生計大事,但於你不過雜情滋擾,不值得舉命犯險。既有此困,恰入我門,我可助你解困,你又何以報我?”
郭元振聞言後則突然變色,因兩臂被反縛,只能以額頭觸地說道:“卑職的確事犯大王故員,但也真是無心,乞請大王勿害我命……”
李潼眼見其態如此,臉色頓時一沉,拍案冷哼道:“哪個要害你性命?你言你貪享樂、困物力,我肯以物助你,乃是降恩,以此態相對,你是什麼意思?覺得我不配役使你?還是我家財貨物惡咬手?”
郭元振聞言後更作澀聲:“大王宗枝顯貴,人譽有加,所識所賞,俱是非凡。但有常情役使,應教者誰敢推辭?卑職當然也無外此中,行走於份內,不敢再作妄求。殊恩加我,想必所用非常。
卑職既無顯功,又無令譽,德行俱有失守,大王亦知。竊想可取者,唯此斗膽法外而已。卑職一人逞欲,所圖無非銅帛。大王高傍宸居,還要於事外訪募異才,卑職、卑職實在不敢言深……財帛死物,自然不會傷人,但情勢乖戾,則就能夠害命。大王所訓,已經超出卑職才器之內,實在不敢應教!”
李潼原本對郭元振另眼相看,還僅僅只是因爲所知史書後事,但具體到眼前這個人,則有幾分失望。可是在聽到這番話後,心態卻發生了變化,能成非常之事,果然是有非常特質。
但是驚奇之餘,他的臉色也變得有些不好看,大凡心跡幽深者,總是忌憚向人表露真情,自己隨口一句話,卻引出郭元振如此洞見的猜測,自然讓他有些彆扭。
郭元振叩首之際,也在擡眼偷窺,待見少王神情有些陰晴不定,心中又是一慌,忙不迭又說道:“卑職真是私慾迷心,竟敢邪言說於大王,妄求包容法外。自省驚覺,懇請大王系我入刑,願受國法制裁!”
李潼心情本有些煩亂,但在聽到郭元振這麼說後,卻忍不住樂了,指着這傢伙冷笑道:“你覺得,你眼下還能自主命途?”
郭元振身軀僵了一僵,看看已經走近的楊思勖,又澀聲說道:“卑職入邸,羣眼有見,且公事在身,治中也有備案……陳事諸種,絕非挾情,只是區區一命安危事小,實在不敢牽擾大王身陷雜情糾紛之中。”
“我的確是討厭雜情糾紛,最樂竟日清閒,可是偏偏總有人事不識趣,招惹上門。凡遇此類,無非抽刀斷麻。你不是也說了,結怨亡命,就需要起居當心。我是不耐煩此類長擾,系你入刑,難免結怨,索性了斷於此際。”
李潼講到這裡,已經站起身來,行至郭元振面前,俯首望去,並繼續笑道:“區區一個遠縣尉官,又能滋擾多少?這樣的毀謗煩憂,我是受得住的。你居治已經諸多失職,如今還跨境犯事,不巧惹了我門下故員,循情殺之,事出有因。雖犯於法外,但卻無愧重情之譽。”
他擡手拍拍郭元振厚實的肩膀,口中嘖嘖道:“可惜可惜,如此勇健入我廳堂卻不爲我用。我是閒廄常設,只待名馬,既然你自惜馬力,那我也只能撿骨彰事了。”
郭元振聽到這話,更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他自己路子就挺野了,沒想到這位大王俊美皮囊之下滿是腹黑,已經算計好了殺掉他之後該要怎麼運作輿情。
“常人論婚,還有書聘諸禮。大王要執我用險,不能稍假耐心?盛年寸短,窮鄉蹉跎,能不積鬱?幸受名王青眼,誠惶誠恐,錯作矜態。卑職敢直言深刻,自然已經是心意傾許,之所以隱情不白,只是自誇有此明見秋毫之能,盼大王能更作見重!”
郭元振講到這裡,神態極力莊重道:“大王神龍潛淵,隨勢幻形。卑職雖然無入妙境,自慕春秋古義,庶人遇我,庶人報之,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在微則砥礪於事,在顯則相謀於國,剖肝瀝膽,無負此恩,來年復登凌煙閣,從輿諸衆,中必有我!”
李潼聽到這話,再見郭元振瞪大眼一副“我真不是被逼的”神情,只覺得他們兩個都玷污了這番慷慨激昂的宣言,如果不是知曉後事,我信你這張破嘴纔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