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城西月堰,地傍洛水,平日裡便因水汽透潤、風景宜人而引人流連。隨着太平公主戲場開設此處,則更加遊人如織。
今天此境同樣熱鬧非凡,更勝往昔,而且這一份熱鬧並不只獨限於戲場並其周邊地域,已經由此向外蔓延出十幾裡。道路兩側廣有車帳,並有諸多鮮衣豪奴往來奔走打探並傳遞消息。
“來了沒有?已經到了何處?”
“要緊記得守住一個好位置,主母並娘子們正向此處來,一定要在第一時間能夠見到大王!”
各種喊叫聲充斥於耳,使得環境更加嘈雜,大大破壞了此境往常風和日麗的秀美景色,但這會兒也少有人去關心什麼景物美不美。
在沿途加設的諸多帳幕中,一座彩帳最是鮮豔醒目,內外數重,佔地廣闊。太平公主一身胡服男裝,坐在內裡高榻上,左右賓席無有虛處,在座的多是諸國爵權貴人家主母,一臉熱切的與太平公主閒聊瑣事。
韋團兒今天難得出宮,身穿一件月白色士子圓領衫,高挑的身姿曲線明顯,正與公主府上一衆人站在帳幕外圍的折角處,頻頻探手向外望去,眉眼之間不乏急躁,偶爾轉頭望向帳幕裡面時,則就顯出幾分悶悶不樂的樣子。
“來了、來了!大王車駕已經顯出坡上!”
喊叫聲由外傳來,一時間各種人聲更加譁噪,原本在席上與太平公主閒聊的各家主母聞言後也都紛紛起身,在自家奴僕護引下返回各自帳幕。
“這些人還真是冷暖分明,一俟聞人聲訊,即刻留我一片殘席狼藉。”
看到原本還賓客滿滿的坐席很短時間內便空無一人,太平公主不免有些忿忿,再擡眼看到俏臉泛紅的韋團兒快步行往此處,便又忍不住笑語道:“是不是行跡越近,思疾越深?”
韋團兒聞言後臉上則露羞意,垂首說道:“婢子今日是宮使外出,奉上意入近走望大王是否風采如初。公主殿下,咱們是否一同出帳?”
“哼,再怎麼說,他也是一個晚輩,我肯途設帳席相待,已經是一番厚愛了,哪有再趨行登前的道理!”
太平公主示意韋團兒到近前來:“安待此處吧,各家夾道賞望良人,沒有大半個時辰,他怕是通不過此處人帳。”
“大王久別乍歸,卻受人情如此相催,不知會不會感到困擾?公主殿下挑情過甚,就算關乎生人大事,也該徐徐引進啊。這樣譁噪,又哪能耐下心來仔細賞識……”
聽到韋團兒眼中隱有抱怨,太平公主哈哈一笑,指着帳幕外的熱鬧說道:“如此鋪陳,那可不是我一人作力,不過是將事訊轉傳,各家厚愛趨集,盼能獨佔良緣。”
說話間,她又轉望向韋團兒並笑道:“韋娘子也不必厭惡這番譁噪,少王自有戀故念舊的常情,又不是好逐新鮮的浮性。雖然別情日遠,但自有一份故情相連。”
韋團兒聽到這話,羞澀之外,眸底更露出一絲自傷:“婢子身不從容,不及良家,蒲質蔓老,哪敢有什麼攀趨的妄念。”
“人性好美,女愛良人,這哪裡是什麼妄念?少王本就是宗枝的秀實,宸殿之內的明珠,講到兩情相好,世道幾個女子不是高攀?你本就是君王的私愛人物,賞贈親徒也是理所當然。”
太平公主起身,拍着韋團兒香肩說道:“只是你也知他,立世未久而經事實多,如今也還遠遠談不上從容穩定,正需要你這樣的人守望相應。”
“婢子一定勤助大王!也、也一定謹奉公主殿下的指教!”
韋團兒聽到這話,眸中又有了神采,粉拳暗握,口中則凝重說道。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笑容更加燦爛:“人各有事,你直管謹守你的真情,餘者後事,自然有我爲你鋪陳。”
此時洛水南岸,李潼這會兒也實在是有些哭笑不得,實在沒有想到神都人衆對於他的迴歸竟然報以這麼大的熱情,一家人被堵在神都郊野,根本就寸進不得。
人羣最外圍,是一羣王府故員並曾受少王薦恩的年輕官員們。
李敬一的兒子李思文上前下馬執轡,並對少王笑語道:“卑職等自知大王歸期後,掐指以待,是準備了許多戲事以供大王新賞都邑如今的人情物貌。卻不意人情已經涌聚至此,且熾熱難卻,我等故僚鋪設,只能容後再現了。”
說話間,他便引馬往身左前方行去,然而另一側本就身材高大的張說則擡手拉住李思文衣帶,並笑道:“李校書這麼做,可是有些自遠人情啊!”
李潼這會兒有些不明所以,看他兩人各持一邊繮繩不讓,站在後方的倪若水則大笑道:“大王久別新歸,行止所向竟成了你等捐獻於人的禮貨!”
說話間,他又向少王解釋道:“此中行途所聚,都是都邑各家想要訪求王眷的家人……”
聽到這一番解釋,李潼才知自己爲什麼突然人氣這麼高漲,原來早在月前,他姑姑太平公主便放出聖皇過問、要爲他擇配王妃的消息,到如今回來了,於是便面對這樣一幅場景。
被人如此歡迎追捧,李潼心裡當然美得很,可是看到眼前這躁鬧的場景,又不免急得直撓頭,只對仍在爭執繮繩的張說與李思文說道:“人情有別,本就難免生疏。況且家室自有,實在難禁此番厚愛。德行仍需修持,哪能再讓時流爲我爭執道左。眼下心境紊亂,更無一二誠摯意表,也實在是不宜近前唐突嬌女。”
“不唐突,不唐突!家人自在帳中恭候,只待卑職入前指引,不盼能決事於此倉促之間,但能走馬淺望,知有靜姝待賞……”
李思文講到這裡,臉上已經流露出幾分央求,仰臉望着少王說道:“久來常爲親長見厭,唯此次知我能有故情達於大王,嚴教力囑此事,如果不能請引大王走望,怕是更爲親徒厭棄!盼大王憐此故情,能轉道顧我!”
另一則張說則說道:“外堂故誼能切入內庭諸事?前言已經失允,入帳必有強難!兩情之事,哪有那麼多的餘論!”
幾人還在這裡爭論不休,後方涌上來的人則更多,甚至有的人家豪奴乾脆直接牽引少王隊伍中的車駕便往自家帳幕所在去牽引。
李潼眼見這一幕,也是有些不知所措,後世倒是聽說不少榜下捉婿的逸聞故事,如今輪到了自己,這一份熱情也實在無從消受。
不過這一份爲難也沒有維持太久,很快就有人來爲他解圍,只是方式有點讓人猝不及防。
少王歸都,只是引起一些市井喧擾,當然無阻朝堂事務。今天散朝之後,百官各自散歸本署,過了正午,便陸陸續續有人早退離開。這其中,右肅政臺也涌出了一大羣人,結伴往皇城右掖門行去。
天授革命以來,女皇濫賞無度、大授名位,以至於朝廷百司俱都人滿爲患。這其中,左右肅政臺更是一個重災區,正員之外,諸裡行、加員之類更是數量雜多。
人員多了,素質自然堪憂,難免烏煙瘴氣。而憲臺又掌彈劾諸事,朝廷百司雖然不勝其擾,但也都敢怒不敢言。
此刻行出憲臺的這一羣人,也正是如此,在此皇城之內莊重之地便前後呼和、高聲笑言,肆無忌憚,全無官儀。
“來中丞,今日要往何處消磨?”
其中一個人望着被衆人簇擁在當中的一箇中年人殷勤問道。
中年人國字臉、八字眉,長鬚及胸,看起來便不乏官威,正是如今令時流聞風喪膽的來俊臣。其人天授年間才爲用,到如今不過短短兩年多的時間,已經由一介草民高任爲右臺中丞,官階遞進之迅猛,令人咂舌。
當然也是因爲時人並不知,還有一位名爲傅遊藝的老先生,本來也該是一位明星人物,但還沒來得及點火,便已經被人拔了蠟。
來俊臣一邊走,一邊微笑道:“剛纔朝內便聽多人議論城西月堰,那裡今天是有什麼盛事?”
有人聞言後便笑道:“是一位宗屬貴人今日歸都,便是河東王諱寶雨。其人乃是故雍王幼子,舊年在神都也是譽望不淺,中丞蒙舉之前,便西走服禮,如今歸來,自然羣衆趨迎。”
“河東王?就是日前在西京興造戲弄那人?仔細說說,他是故雍王之子?”
來俊臣聽到這話,不免來了興致。他如今雖然身居高位,但對朝野故事卻所知不多,畢竟得用還是淺年,且入事以來,一直在緊盯着那些在朝的目標,對於身在西京服禮的雍王一家或有耳聞,卻不詳知。
他這一發問,周遭自然便有人七嘴八舌將有關雍王一家特別是河東王的事情講述起來,聽過一番之後,來俊臣不免眉開眼笑:“我立朝至此,竟然還不知世道有此一個趣人,能以、嘿,真是有趣、有趣!”
說話間,他擡手召來一名隨員,附耳叮囑幾句,轉又對衆人說道:“這樣一位名王歸都,自然不能欠於禮迎,也讓這位大王入都伊始便能知如今都邑人事新貌。”
他所謂的禮迎,想想也知善意乏乏,周遭聞者聽到這話,便意識到這位風光歸都的少王怕要有麻煩,自有好事者已經鼓掌爲來俊臣喝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