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西上閣後,李潼心中不乏慶幸,然後便直往鸞臺外省而去。
衙堂中,宰相崔元綜罕見的端坐堂中,堂下則站立着衆給事中並其他官佐們,似乎正在訓話,整個廳堂氣氛都顯得非常嚴肅。
眼見李潼出現在堂外,崔元綜登時換了臉色,自席中立起來對着李潼招手道:“巽卿快入堂!”
說話間,他又指着行入堂中的李潼對羣僚說道:“巽卿今日能稟直筆,實在是我鸞臺羣衆楷模。你等也要以此爲標,來年用事更加勤懇。”
鸞臺一衆官佐們望向李潼的眼神也都不見輕慢,雖然說這本來就是鸞臺職責之內,但在當下這個政治氛圍下,還能恪守典章、履行封駁之責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李潼心裡雖然小小得意一番,但還是上前說道:“本分之內,不當崔相公讚譽。相公案設尺規,諸君勤勉用力,卑職入事以來,也是受教良多,來日即便不能朝夕相望,也必深記此中所得。”
聽到這番話,崔元綜臉色變了一變,先對羣僚擺手道:“你等且歸案用事。”
然後他才又轉望向李潼,皺眉說道:“難道巽卿將要另用?”
“也並非另用,卑職本就事兼雲韶府使,於此稍存薄能,今日入見,陛下教我不可荒廢樂案。鸞臺中自有崔相公並諸才盡力,雲韶府所仰卑職一人而已,聖意威示,不敢怠慢,來日用心便不能盡在此中,還請相公見諒。”
李潼又拱手說道。
崔元綜聽到這話,先是默然,之後臉上便流露出幾分失望之色,但還是打起精神說道:“聖心牽掛真是入微,不樂巽卿才趣虛養。這一份聖眷也實在令人稱羨,君心衆譽,巽卿上下俱得,盼能不負美器,裨公益己,忠事惠衆。”
“卑職謹記相公教誨。”
向崔元綜稟告完畢後,李潼便退出了衙堂,吩咐樂高並通信歸來的楊思勖收拾一下自己在鸞臺的私人物品,然後便提前離開了官衙。
雖然他還保留有給事中的官職,但也知接下來必然多事,該有的姿態做出來,老子不再做這給事上,你們自己玩吧。
崔元綜看着李潼主僕背影行出鸞臺,神態很是複雜。最開始得知這樣一位人物將入鸞臺,他心裡自然是有些不樂意的。
可是眼下看到對方離開,卻又覺得心裡似是缺了一塊,儘管他並不常在省中,但對李潼所作所爲也都非常關心。做不來楊再思那樣的逢迎,但心裡也是很欣賞年輕人那份銳氣敢當。
如今朝局將要進入下一輪的動盪,每每此事,宰相總是難免遭受波及。老實說,崔元綜是沒有信心在接下來的風波中保全自己,眼見到李潼在聖皇包庇下轉事別處,避開漩渦,心裡多多少少是有些羨慕。
他在官廳中站立好一會兒,驀地嘆息一聲,似是自嘲般低語道:“爲相短時,能御美器,已經可以無憾。罷了,且待風雨!”
李潼離開皇城行過天津橋的時候,恰逢將要前往大內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見他一行如此,連忙車停道左,讓李潼上前來疾聲問道:“三郎被罷事?”
李潼微笑着將事情講解一遍,太平公主聞言後嘆息一聲:“風浪將起,能夠趨避淺灘,這也是對的。我此番入宮,本來還打算在陛下面前爲你助言幾句,現在看來,你祖母真心牽掛你這佳孫,倒不必我再徒廢脣舌。”
聽到這話,李潼自然又連忙道謝。
太平公主不打算再入大內,讓李潼上車要親自送他歸邸,途中不免問起此番風潮緣由細節。
她終究不在機樞,許多事瞭解的並不透徹,待聽李潼講起事涉關中竇氏,便忍不住恨恨道:“這些外戚豪宗,恃此驕貴,真是該死。逢此變事,我唐家餘血尚且戰戰兢兢,此類蠢物竟然還不知檢點,直越宮防!”
李潼想了想之後,還是說道:“此事牽連尤深,絕非眼下淺相。我兄弟出入都要避嫌,姑母若有從容時刻,還請入告皇嗣殿下,外間縱有狂風驟雨,此際尤貴方寸不失,帷幄之內紋絲不亂!”
“我明白,我明白!”
太平公主點點頭,轉又嘆息道:“想要帷幄之內紋絲不亂,我看卻難。因我武家婦,殿中多遇冷,頻頻走問,只是讓你四叔於中難堪。”
感情並不是自己一個人遭嫌棄。
聽到他姑姑這麼說,李潼不免又嘆息一聲。他倒不想借此評價他四叔妻妾們有多短視愚蠢,這其實也只是人之常情。
像他自己舊年被圈養禁中,那也是滿懷戾氣,看誰都不爽,事外之人議論智短計長,總是沒有那層切身的體會。別的不說,劉皇后滿門幾乎被殺絕,會對武則天的親近之人笑臉相迎那就怪了。
而且,婆媳矛盾本就亙古永存,只是她們不幸遇上了武則天這個從不爲此犯愁的惡婆婆,解決不了矛盾,那就解決有矛盾的人。
一路閒談,車駕很快駛入了履信坊,看到王邸門前車馬滿盈,李潼不免愣了一愣。他近日忙於省務,要麼住在皇城官廨,要麼借住太平公主別業,已經十幾天沒有回家了。
太平公主見李潼那錯愕模樣,便又笑道:“你道自己還是舊年那個事外的閒流,只憑閒趣招人迎湊?三郎在省事蹟,早已經風傳都邑。眼下又逢選月,謁者爭進自是尋常。”
李潼聞言後便也笑起來,繼而又聽太平公主說:“眼下能夠推開案事,不再操勞公務,正可以趁此悠閒將門下人事整頓一番。樑王因你彈劾憾退南省,繼事者乃滎陽鄭杲,念此事惠,三郎你爲國舉才,言途自然更加通暢。”
聽到太平公主瞭解的這麼清楚,李潼自是瞭然,他這個姑姑權力的小火苗,也是燒得心裡燥得很啊。
不過今年的冬集選月對他而言的確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可以說天時地利人和都佔了。趕在選月正式開始之前將武三思斬落,吏部郎中鄭杲順登天官侍郎,此前便藉着前往鸞臺送奏抄的時候,對李潼稍作表意。
而且眼下他奶奶對他正有眷顧縱容,也讓他做起事來能更少顧忌。接下來又是一番板蕩,朝中將會騰出大量的位置。
至於他自己,無論是此前當街毆打來俊臣,還是朝堂上一挑四,包括剛剛封駁敕書,牌子也是響亮得很。
雖然吏部銓選主要還是覆蓋六品以下,五品以上則就需要鳳閣敕授。但沒有繁盛的苗圃,哪來秀出的大樹?
所以不需太平公主提醒,李潼也打算在接下來的冬集中大幹一場,在朝廷裡鋪開自己的基本盤。就算短時之內不能呼嘯一方,但以後也不至於啥事都自己上。
爲了避開前門的喧譁,太平公主車駕由側門行入王邸中,家人們得知李潼歸邸,自然又是齊聚迎接。
李守禮見到李潼,更是眼淚汪汪:“三郎你總算回來,那些選人們不說人話,言則引經、嘆則據典,我再在家中待客幾日,只怕應舉明經都夠了!”
一家三兄弟,李潼自忙於在鸞臺攬權,李光順雖然還沒正式出發前往蜀中,但也在逐步接受並熟悉宮職事務,只能讓李守禮居家待客。
聽到這活寶如此抱怨,李潼不免大笑起來:“二兄如果真能得此出身,也是光耀門楣!”
他剛剛歸家,也懶於應付庭外交際,先是詢問家人近況,然後又召來忐忑不安的衛遂忠,吩咐道:“召還來某敕書,已經被我封還,短時之內,其人是不會返回。抓住這點時間,儘快將人事再作調配。日後他即便歸都,你已經入事我的門下,但有厲態相逼,直需訴我。今年冬集選月,預你一位,用心做事。”
衛遂忠聞言後,自然是連連叩謝,片刻後又說道:“來某臨行前使我,本就是要投爲郎主心腹,其在京爪牙也不知我已經向郎主坦白,留此分寸餘地,僕能更爲郎主盡忠,他若有謀郎主,必不遂其心意。”
李潼想了想之後便點頭道:“如此也好,他暗查武氏諸王,黨徒行事不慎而伏誅,樹敵滿朝,一身生死,只系聖皇一念之內。長街短曲,則由你自度。”
封還敕書之後,來俊臣短時之內肯定別想回來。但李潼也明白並不會阻他太久,接下來他奶奶自有倚重其人之處,大機率會在明年慶典之際特赦其人。
衛遂忠想做兩面間諜,也由得他,如果倆人都是不識趣,那李潼就不再只是當寶藏挖一挖,捏在手裡腸子都給他攥出來!
這裡剛剛交代完衛遂忠,又有訪客到來,乃是臨坊楊執柔家人,道是楊執柔重病在身,盼能見郎君一面。
見楊氏家人面有戚容,李潼想了想之後還是決定去見上一面。
他與楊執柔沒什麼大矛盾,相反這傢伙待他還挺不錯,他們兄弟出閣受封的時候,楊執柔身爲戶部地官尚書,還專選高戶。至於這一次摟草打兔子波及到對方,李潼心裡也有點過意不去。
於是李潼便又前往臨坊,眼見楊執柔擔任宰相時所鋪沙堤久經踩踏卻乏修整,已經乏甚威儀。待如楊氏門邸,便見許多弘農楊氏族人已經聚在這裡,看來楊執柔真是病得挺重。
行出迎接的乃是楊執柔的弟弟楊執一,頜下蓄起了短鬚,看起來比舊年幹練一些,見到李潼後也不敢再有什麼怨色,執禮甚恭:“家兄新服藥劑,精神小振,能免頹氣衝犯郎君。”
李潼點點頭,便走進楊執柔居室,一股濃烈藥味撲面而來,且還有醫師居近照顧。看到這醫師的模樣,李潼倒是愣了一愣,居然是他剛來到這個世界時便見到的沈南璆。
沈南璆並不知李潼還記不記得他,所以也只是小心具禮,李潼眼下也顧不上跟他敘舊,視線落在半臥榻上的楊執柔,見其一臉憔悴病容,不免嘆聲道:“日前朝中所見,府君仍是體貌端然,怎麼倏忽短時,病氣便催人至痛?”
楊執柔慘笑一聲,不敢讓李潼到近前來,示意他坐在窗下,寒暄幾句之後才說道:“如今體衰,怕難食明年新谷,還要醜態露人,使家人強請郎君入舍,實在有一事相托。”
見楊執柔說的悽慘,李潼也不好發聲拒絕,下意識看了站在一側垂首不語的楊執一一眼,以爲楊執柔說的是這樁舊怨。李潼本就不是吃虧一方,如果楊執一不再計較,爲了自家娘子聲譽計,李潼當然也不會抓住不放。
然而,接下來楊執柔的話還是讓他大吃一驚:“來人,去將六娘子引來。”
說話間,他又望着李潼嘆息道:“生涯末時,才知何者最貴。執柔一生,聖眷厚承,不患位不至大,只患才器不匹……”
“日前論事,事出有因,並非專指府君。”
李潼聞言後,按下心中狐疑,連忙又說道。
“明白的,我也不會因此遷怒郎君。”
說話間,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娘子被引入房中來,模樣倒是清秀可人,入房後看到李潼在席便羞怯低頭,趨行至楊執柔的榻前,口呼耶耶。
楊執柔強支起身軀,將這小娘子攬在懷中,然後又望着李潼嘆息道:“門中兒郎雖拙長,但也幸在有路可行,使我身後不必憂。但唯這小女郎,卻乏良人相托……”
李潼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這傢伙真要把他當光源氏?他忙不迭避席而起說道:“府君此際尤尚休養,切忌勞神。貴府宗枝繁茂,親友羣助,豈患一二人物託付。”
楊執柔卻仍自顧自的說:“這小女喜娘,得來最晚,雖有幼質招憐,卻憾不能教成婦德,不能學成女功,恐其來年無善歸,行人臨別,貪一時情義,託付貴鄰,爲侍爲婢,但能讓她有檐遮頭,有食度日,我能含笑去也……”
李潼聽到這話,已經無力吐槽,你真把你當楊白勞了?堂堂弘農楊氏,宰相幼女,會擔心嫁不出去?再不濟,等上幾十年,還有一個職業爲宰相們解決後顧之憂的李白啊!
雖然楊執柔言辭懇切,但李潼當然不會自惹麻煩,只是擺手拒絕,勉強應付幾句,近乎落荒而逃。
“阿兄,你這是何苦呀!”
送走李潼後,楊執一返回舍中,一臉的不解。
楊執柔閉上眼,嘆息一聲,示意弄藥的沈南璆等先退出,然後才讓楊執一到近前來,低聲道:“廬陵在幽,皇嗣在囚,武家諸衆,幾有爲上姿態?罷了,不與你等在生者言深,稍後你具厚禮,將喜娘親送王邸。若後事在測,這娘子身上有你一份生機,若不然,也能攀交一門雅親貴人。去準備罷……”
楊執一雖然還有些不能認同,但見兄長執意,便也只能領命退下。
“喜娘,到耶耶榻前來。剛纔那位郎君,可是合你心意?”
待到楊執一退出,楊執柔復將女兒攬在懷內,語調幽幽道:“耶耶這半生餘智,可都用在了我家娘子身上。來年曉事,可不要怨耶耶心狠,不伴你成長……”
“耶耶會好起來的、耶耶會……”
小娘子聽到這話,已是淚水漣漣,撲入父親懷內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