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李潼還在睡夢中,便被門外叫喚聲吵醒。
“幾時了?”
他努力睜開惺忪睡眼,拍打着額頭讓自己更清醒一些。
“稟大王,寅時剛剛過半。”
宿在外堂的樂高匆匆行入,並送上諸戎服穿戴。
“這麼早?”
李潼聽到這話,頓時皺起眉頭,早前居在履信坊王邸的時候、他纔會這麼早起穿過大半座城池趕着上朝,不過今天直宿皇城之內,得知時間尚早,便打算再睡個回籠覺。
可是這裡還沒有躺倒,樂高已經又說道:“許長史等已經在堂前等待了。”
一通梳洗穿戴,李潼行出房間,夜色仍然濃厚,一股冷風撲面而來,讓頭腦清醒不少,舉步行向衙堂,對面長史許景趨行而來,抱拳道:“稟大將軍,今日朝儀章式已經入衙。”
朝禮諸事,雖然固有定式,但細節處也都不同,譬如聖皇陛下寢居何處,起駕何地,包括在哪一座殿堂舉行朝會,每天都有差異。
尤其武則天本就女主當國,在這方面防禁要更加嚴格,哪怕是兩衙宿衛大將,也都只能在朝會開始前不久才能接到禁中送出的章式,從而準備各種儀仗,包括千牛衛這樣的禁衛軍也不例外。而每天各種章式的改變,主要便由禁中諸女官在前一夜編成。
如果韋團兒還留在禁中的話,李潼對於他奶奶的內外動向,便能全盤掌握。當然,前提是韋團兒能夠在女官羣體中拿到情報,至於能夠了解這些的女官,最起碼都得是上官婉兒那種級別。
李潼接過那一份剛剛送入官署的早朝禮章匆匆一覽,上面詳細記載了他們左千牛衛參禮人數並器仗種類、幾時入宮、何處接駕等等細節。當然,也只是他們左千牛衛的。
行至衙堂後,李潼便快速勾批開啓衙庫,並當堂挑選今日朝參儀仗。今日參禮需有千牛備身、備身左右各四人,備身二十,主仗三十。
除了標配的團錦絹甲之外,各自器仗也都不同,備身左右以上,悉配龍鳳環千牛儀刀,諸備身則持金銀杖、朱漆格弓,主仗們則長杖、橫刀、格弓、皮鼓、赤幢等羽儀文物五類。
當李潼將人員檢點完畢之後,衙庫中相應器仗文物也已經清點完畢,運至堂前,諸朝參將士各自領配器物。忙完這些的時候,寅時三刻剛過。
“出衙!”
李潼身穿那騷包到了極點的團錦絹甲,當先而出,諸備身各持器物景從於後。
行出衙門的時候,兩側左武威衛並左鷹揚衛也已經集結完畢,看到兩邊擺起的陣勢比左千牛衛多了數倍有餘,李潼險些自閉,只能安慰自己,雖然你們人多,但是我們顏值高啊!
這還真不是吹的,千牛衛自大將軍往後,一個個都是一米八九的大高個兒,身披絹甲在燈火照耀下更顯明豔錦繡,不似普通甲具那樣累贅臃腫,更映襯得諸備身們英武不凡。特別手扶儀刀行走最前的代王,在這樣的裝點之下更顯卓爾不羣,使得整支隊伍畫龍點睛一般的有了靈魂。
諸衛只在朝堂外擺設儀駕,而千牛衛則還要前往禁中迎駕,所以先行一步。當行至則天門長街的時候,對面街巷中也行出另一支騷包的隊伍,自然就是右千牛衛。
右千牛衛大將軍缺,今日率衆入朝的乃是中郎將,名爲執失善光,爵是朔方郡公,東突厥人,半邊臉龐都被鬍鬚掩蓋,讓人看不清楚年紀與相貌,但體態卻魁梧得很,比李潼都還高出小半個頭,看上去很是英壯。
兩隊千牛衛相遇,執失善光遠遠便對代王叉手致禮,並讓步卒暫候,等待左千牛衛先行過,然後己部纔跟隨而上。
這時候,則天門向南皇城大街上,仍在緊張的佈置儀仗。
內廂儀仗的主要成員便是左、右衛,左右衛執掌親勳翊三府,所領五十軍府也都是大折衝府,可以說是南衙諸衛中的絕對主力,甚至就連左右金吾衛,如果不算那些聯防的編外街徒們,兵力都遠不如左右衛。
李潼率領諸備身們行入則天門前,便見到守在則天門內的左右衛大將軍,左衛薛懷義仍是一身僧袍、頭頂着渾脫帽,正在那裡呼喝佈設儀仗,顯得那麼標新立異,簡直怎麼看怎麼扎眼。
薛懷義見到李潼率衆行過,遠遠打了一個手勢,然後繼續忙碌自己的事情。右衛大將軍薛默啜,一聽名字又是一個胡人,此刻正扶刀端立則天門內,目不斜視。
一路途行,單單李潼所見,南衙胡將便有五六人之多,難怪就連宰相們都有些受不了,以至於舊年默許來俊臣冤殺大將泉獻誠。
則天門內儀仗還在佈置,不能通行。李潼只能率部轉行西側光政門。行至門前時,門內突然響起蹄鈴聲,不旋踵十數騎從門內馳行而出。
光政門已經屬於大內範疇,哪怕是南衙大將都不能縱馬馳騁,唯一的例外便是左右金吾衛。
其他諸衛,包括左右衛在內,凡有入宿警衛,全都有自己的範圍,即便是令使通行,也都有固定的路線。唯有左右金吾衛屬於遊衛,能夠按照實際情況而自由走動,在北衙有這待遇的則就是千騎了。
把守光政門的是右衛中郎將薛訥,見到千牛衛一行走入,薛訥遠遠抱拳致意。
行入光政門後,一行人繼續長驅直入,一直來到明堂西側的乘明門,此處直通後宮寢殿,也是南衙將士止步所在,再往北就屬於北衙範疇了。
千牛衛於此就位的時候,北衙羽林軍已經在宮門內側佈置好了儀仗,隔着一道宮門,李潼遠遠看到右羽林大將軍武攸寧正扶劍端立於陣列之前,微笑着對武攸寧點了點頭。
但武攸寧並不想搭理他,匆匆掃了一眼便轉回頭去。李潼見狀後不免嘆息一聲,昨天還在感慨走到哪裡都有頭鐵的人,左千牛衛這裡剛敲打幾個,武攸寧又跟他甩臉子,看來以後權越北衙,還得敲打一下武攸寧。
他這裡還在腹誹着,宮門內已經響起了鼓吹聲,聖駕緩緩向此行來。李潼拋開心中雜思,回望隊伍一眼,隊伍中儀幢張開,皮鼓起奏。
千牛衛鹵簿器樂還算單調,不過區區幾種。至於後方的金吾衛則就熱鬧多了,笙笳齊具、金鼓方響,那聲勢又比宰相們出入用樂熱鬧多了。
在這一通吹打聲中,聖皇武則天端坐於步輦之上行出宮門,前後俱有中官、宮人們張設羽扇、曲蓋、步障之類,還有一衆女官們趨行跟隨。
此時宮門南側已經聚起了南衙八衛軍衆,雖然各自只有百數人衆,但也已經是上千人,由此沿途排設,直接抵達明堂西。
李潼親身參禮其中,看到這一幕假使也不由得感慨,難怪宮變往往發生在北城玄武門,而且要選在晚上夜深人靜時,朝堂中根本就捂不住啊。
想要在這種情況之下搞事情,起碼要搞定南衙大半將領,還得防備着北衙羽林軍衝過來將人搶回去。可如果這些條件都達成了,還搞啥宮變,直接禪讓就好了!
他這裡還在滿腹算計,聖駕卻已經在他身前不遠處停了下來,武則天坐在輦上,望着站在燈火儀仗之前的李潼,臉上頗有讚賞,對着拱從聖駕一側的左羽林大將軍麴崇裕笑語道:“此正南衙官人門面樣啊!”
不獨武則天如此,隨駕諸宮人、女官們這會兒也都探頭好奇的打量着一身繡甲戎裝的代王,不乏竊竊私語的議論聲傳出,搞得李潼都有點臉紅。
聖駕繼續向前,這一次便是左右千牛衛接替了羽林軍護駕的位置,李潼扶刀行在步輦不足一丈外的位置上,略一斜眼甚至都能看清楚他奶奶臉上鉛華掩蓋的皺紋,不知不覺握刀的手心裡已經是汗津津一片。
聖輦抵達明堂廂殿,諸衛將士沿階下排,左右衛把守殿門、再向下則就是左右武威衛、左右鷹揚衛通列兩廂。朝臣們此刻也通過了則天門,班列徐徐入殿。
左右千牛衛則拱從聖駕直登殿堂,李潼這個大將軍更是直接佩刀站立在御案左端數尺外,如果不考慮這一點方位的微差,已經可以說是跟他奶奶共享統一視角。
垂眼下望,看着朝臣們螞蟻一般魚貫入殿,不得不說,這種高瞻遠矚的感覺真的爽。
隨着禮官唱班,李潼收回視線,然後才察覺到他奶奶視線正若有若無向他望來,忙不迭小退半步,隱在御案後方。
此時登殿的朝臣們,雖然早知代王出任左千牛衛大將軍,但此刻親眼看到殿堂上方祖孫倆一坐一立、畫面看起來十分的和諧,但落在各人心底,感想則就各不相同。
當然,神情變化最爲劇烈的還是參加早朝的武氏諸王。本來殿堂設計是直接突出御座御案的視覺效果,以往左右千牛衛雖然也侍列左右,但也並不引人注意。
不過代王本就姿容俊美,如今又穿戴那一身騷包至極的繡甲,杵在御案左端,哪怕是自己一口一口把良心吃了、也難說出一個醜字,真是讓人想忽視都難。
所以整場早朝,武三思等俱都低垂着頭,避免仰望,直至退朝時,一個個脖頸都酸澀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