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慶典雖然仍在繼續,但也已經不再像午後那樣熱鬧。一些不喜喧噪的大臣,如魏王武承嗣等在入獻賀表之後便離席告退。
後殿裡,衆女官們正忙碌的整理着羣臣賀表並諸類禮貨。
“又有一份!代王殿下真是招人青眼啊!”
一名女官展開箱籠中一份賀表,略作瀏覽後便又大聲說道。慶典中聖皇陛下已經當衆表態要爲代王挑選正妃,羣臣有意聯姻者也都在賀表中作出表意。
“我這裡也有一份,司賓少卿李賀度,將他家獻禮揀選出來。”
另一席上官婉兒也擡頭笑道。
聽到這話,不免有女官倒抽一口涼氣:“趙郡李氏?又是山東名族!這、這些人家是怎麼了?一個一個,門儀難持,爭幸少王!”
不怪這女官大驚小怪,加上剛剛挑選出來的出身趙郡李氏的李賀度,五姓人家已經湊齊,而且有的人家還不止一戶求幸。這些人家無不各標門第,以名列禁婚爲榮,皇家威嚴並不怎麼放在眼中,尋常人家想要乞得一女,更是困難無比。
可是現在,這些人家卻爭相表意,希望能與代王結親,也實在是讓人震驚不已。
上官婉兒聞言後,嘴角微微一翹,同時心裡也暗歎,聖皇陛下以代王爲餌,讓諸家爭作求幸,手段雖然只是小巧,但收效卻是巨大。
當然,諸禁婚家雖然各自爭表,但細品之下,其實也並不誇張。這些大族傳承悠久,本身也是房支衆多,雖然共享一個郡望,但也並不是家家都有權有勢。
在這些房支中,族傳主支又被稱作定著房,換言之只有這些房支,才能代表各自的郡望與聲譽。哪怕一姓之內,是不是定著房,本身也有着天差地別,不可一概而論。
一些大族庶支自仗門第,本身又乏經營事業的才能,借子女婚配勒取錢財而過活,才能猥下,風評也是頗爲不堪,甚至不如尋常人家。
求親代王的這五姓之中,真正是本族定著房出面的,其實只有太原王氏與滎陽鄭氏。至於其他幾家,則都只是徒負其名的庶支,是真正打着攀龍附鳳的念頭,想要分潤代王的聲勢。
由於衆所周知而又不能細說的原因,太原王氏哪怕是定著房出面、態度再怎麼殷切,也很難得選。至於滎陽鄭氏,則就擺出一份勢在必得的架勢,單單北祖一脈就出動兩房,分別是洞林房的天官侍郎鄭杲、連山房的太子右衛率鄭歆。
儘管時下滎陽鄭氏無論是時譽還是勢位,都遠遠比不上崔、李高第,但矮子裡面拔高個,鄭家這兩房較之崔李幾家出面的庶支又要勝出許多。特別是天官侍郎鄭杲,一任選職,時望倍增。
羣臣賀表除了直接表意結親之外,還有就是有的大臣也在附議推薦。
其中宰相魏元忠與姚璹都在賀表中推選鄭杲,同時還有其他幾份賀表也都程度不同的提及滎陽鄭氏,但他們所推舉的則是鄭氏北祖五房,即就是千金公主駙馬鄭敬玄這一支。
上官婉兒參謀機要已經不是短時,幾份奏表翻看一遍後,心中便大致梳理出這當中一個人事脈絡,將這幾份賀表整理起來,並將地官侍郎狄仁傑賀表擺在了最上方,於封表下作墨點。
正在這時候,突然一名宮婢匆匆行入,視線略一打量,直奔案後的華陽夫人厙狄氏而去,入前低語幾句。厙狄氏聞言後臉上稍露狐疑,起身跟隨宮婢行出,繞過殿堂轉入側間一所廡舍中。
此時廡舍中人衆已經退去,只在正當中端坐着一個翠裙少女,正是樑王武三思家的小縣主。
厙狄氏行入舍中,還未及入前開口詢問,武氏縣主已經舉手吩咐道:“把門關上,你等全都退下!”
“未知縣主相召,有何垂詢?”
厙狄氏見狀便皺起眉頭,自覺氣氛有些不善,也不入座,就這麼望着武家縣主說道。
那小縣主坐在席中,擡眼望着厙狄氏說道:“今夜召夫人至此,確有事告你。本來這樁事不該由我出面,但父母此際無暇,又恐當面傷情,事情又與我關係密切,也就顧不上失禮與否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站起身來:“夫人寡母養息,的確不容易,爲了傍住聖眷,還要骨肉分離,長事禁中。我是體諒夫人的,也請你體諒我,視問誰家女兒不想自家夫主如璋如玉?我知日前兩家或有什麼聲訊在意,但現在不妨直告夫人,這件事我不答應!”
厙狄氏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僵,繼而整張臉都拉了下來,並沉聲道:“縣主何出此言,恕妾不能參詳!妾分承聖眷,入侍宸居,甘苦無關餘者。至於其他,更無言於人!”
那縣主聽到這話則冷笑起來:“你以爲幾句虛辭,就能矇混過去?世道後進真正秀才何樣風采,你難道沒有眼見?自問你家拙息能擬幾分?那些庶流民女都要爭幸少王,我宗枝嫡出,絕不能落人後!如果你還要貪圖攀結,不止此議,害了我爭選良人,我絕不放過你!”
厙狄氏聞言後更是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凝聲道:“這一點,請縣主放心!妾但有一息尚存,世間但有一雌能選,絕不敢貪圖權勢、強引瓜葛!”
那武家小縣主見厙狄氏如此態度,一時間也有些發慌,但還是張口道:“夫人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不是有意結怨於你,只是有的事情不能強求。還有,夫人你如果能幫我……”
厙狄氏這會兒氣得頭腦都嗡嗡作響,哪還再理會這小縣主說什麼,直接推門而出,頭也不回的往後殿而去。只是行到殿左陰影處,終於忍不住掩面悲哭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後殿有宮婢繞廊輕喚夫人,厙狄氏這才抽出錦帕,擦乾臉上淚痕,深吸了幾口氣,從陰影裡行出,迎向宮婢點頭道:“我在這裡。”
“陛下已經退殿,請夫人隨駕回宮。”
宮婢見到厙狄氏便鬆了一口氣,也無暇關注其神情如何,入前匆匆說道。
此時前殿歡宴已經結束,凝碧殿格局並不適合值宿防衛,所以聖皇還要轉駕龍鱗宮。
返回龍鱗宮內寢殿後,武則天興致仍濃,召來衆女官詢問道:“大臣具表,幾家貪望我那佳孫?”
自有女官上前,將已經整理出來的賀表名目呈上,武則天翻看一遍後,臉上喜色更濃,忍不住笑語道:“說什麼門庭矜貴,還不是因爲沒有好物可戀!玉樹在庭,百姓求訪,只是想入我家作新婦,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只憑幾根冢中枯骨,配不上我家兒郎,有什麼美器選出?”
女官們聽到這話,便連忙將所涉各家進獻禮貨呈送上來,在寢殿中諸箱籠擺列開來,一個個裝的滿滿當當。諸多事物,或衣或珮、或巾或冠,或琴棋雅物,或書畫巧技,每一件背後就代表着一位待字香閨的嬌娘。
武則天在箱籠之間緩緩踱步,隨意翻看着這些進獻的巧物,口中也是偶爾嘖嘖稱奇,感覺有些挑花了眼,索性返回榻上擺手道:“你等入前,各撿所喜入進。若能憑此定得良緣,也讓代王承情作謝。”
衆女官聽到這話後,也都各自微笑着上前挑選,憑着自己喜好將那些器物擺在聖皇榻前。
有了女官的挑選,武則天再查看起來便輕鬆得多,一邊把玩着器物,一邊聽着女官各自闡述理由。
及至上官婉兒手捧一份畫軸入前,武則天展開一看,眸子頓時一亮。
這是一幅兩尺見方的小畫,畫的是苑中花欄一角,並沒有太多繁複色調,只是筆墨濃淡的勾描,但即便如此,卻將繁花盛開、生趣盎然的園景勾勒體現的淋漓盡致。
“婉兒雅性深在,真是出手不凡。”
武則天捧着小畫賞析好一會兒,擡眼望着上官婉兒笑語道:“這墨畫是哪家娘子巧妙圖繪?”
“是天官侍郎鄭杲家中娘子。”
上官婉兒入前稟告道:“這位小娘子閨名文茵,是鄭侍郎同宗堂妹。妾日前入訪十六院,途中巧聞這位文茵娘子精湛絃樂,心中已經有了留念。方纔也是憑此細尋,才知這位娘子才趣生動,實在是罕見。”
武則天聞言後點點頭,但還是說道:“欲作名王大婦,才趣雖然不是首選,可代王本就才高之選,如果沒有意趣唱應,內庭也難免寡味的很啊。這個娘子她家世如何?”
上官婉兒又仔細稟告,當聽到這個鄭文茵之父舊任只是一中縣縣令,如今則首選在鄉,兄弟也並無解褐任事,武則天則皺眉道:“家勢還是有些低啊。”
上官婉兒聞言後則微笑道:“論勢誰過於天家?代王殿下享眷隆厚,譽滿當時,若憑勢索問,則是逐末了。”
“是這個道理,勢在於朕,何問旁人?若真有婦秀溫婉,能夠補益皇家,何吝分勢酬之!”
武則天也拍手笑道:“轉告表意幾家,明日禁中流杯殿留席會宴。這個鄭女文茵,也勞你等張目細睹。”
說話間,她又望向御正厙狄氏笑道:“知夫人家有幼息成人,不久前慎之還向我言贊。諸多良選,夫人可有心動?不過日前樑王語我寄意,你兩家事務自論……”
厙狄氏聽到這話後,臉色又是驀地一變,匍匐在地泣聲道:“妾拙息猥瑣,實在不敢妄結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