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坊裡之間,上巳節慶餘韻仍然濃厚,哪怕是已經到了宵禁時刻,坊中仍然處處可聞少年男女們作歌唱應之聲。
陶化坊鄭家府邸中,剛剛參加完宮中賜宴歸邸的一家人聚坐中堂,氛圍卻有些沉悶。
鄭杲是焦急的想知道內殿宴會情形如何,雖然他在外也鋪張許多人情,但也明白這件事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於內殿的聖皇陛下。這樣的事情,外廷能作置喙的餘地本就不大。
儘管一路上自家夫人支支吾吾、語焉不詳,但鄭杲大體也知道了內殿宴會的結果稱不上好,甚至可以說是很差。
“三娘子,你那樣的表現,對不對得住家人對你的期望?未入事時,說什麼一身領之,入殿之後,卻比尋常小戶女子還要怯情!我幾番引使你才情外露,你卻全無理會!”
鄭夫人偷眼看着自家夫主黯淡神情,又轉頭瞪着鄭文茵、滿是埋怨的說道。
鄭文茵低垂着頭,脣上全無血色,只是低聲道:“大娘子不知,其實我……”
“其實什麼?還不是你遇事驚慌!你自己裙帶倒是素潔,卻不管家人如何,這樣的心機內藏,入了殿後又膽怯如雞!一家人幾個月的心血付出,全被你敗壞一空!”
聽到鄭文茵還要狡辯,鄭夫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拍案怒喝,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
其實她心裡最憂恐還不是鄭文茵在內殿上欠於表現,而是此前神都苑中當上官婉兒來見時,自己的態度實在算不上好,對其所託之事只是一味敷衍,甚至爲了迎接雍王太妃而直接逐客。
除了丈夫的叮囑之外,鄭夫人在內殿中又親眼見到上官婉兒在陛前是怎樣的行止從容,才更加意識到自己真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但她也有自己的苦衷,早年跟隨夫主仕宦於外州,定居神都不過年餘,而且一直等到夫主擔任天官侍郎之後,各種人情往來才變得熱鬧,既沒有門路、也沒有時間去仔細打聽禁中人情細則。當時滿心都是家門大計,也實在沒有心情去應付一個罪戶出身的宮官。
現在,鄭夫人只擔心上官婉兒懷恨在心。她們一家在內殿上本就拙於表現,如果再加上一個御前親近女官從中作梗,這件事基本上已經可以宣告失敗了。
鄭夫人自知夫主對這件事寄望深重,事已至此,她就算再講出得罪上官婉兒的前事也已經無補於事,索性將錯全部歸咎於鄭文茵。事實也的確是,如果不是這娘子在殿中膽怯、應對大失水準,事情也不至於全無希望。
聽到鄭夫人如此訓斥,鄭文茵俏臉更是一寒,在席中自作深拜,並哽咽道:“多謝侍郎人情深眷,良緣分惠,多謝大娘子起居關照,文茵命寒福薄、資質拙劣,未能得貴人青眼加顧,有負親衆所望。明日檢點行裝,迴歸鄉野,不敢再叨擾邸上。至於侍郎此番厚眷,只能擇時再報。”
鄭杲這會兒滿心的頹喪,聽到鄭文茵這麼說,心中雖覺不忍,但一時間也是懶於迴應,只是擺手道:“三娘子也倦了,回舍休息罷。明日事,明日再論。”
鄭文茵撐席起身,行走仍有幾分艱難,婢女蓴兒忙不迭上前攙扶着自家娘子退出中堂。
行歸客舍之後,婢女蓴兒一邊轉身關門,一邊忍不住抱怨道:“大娘子真是沒有道理,這一家人也都……滿庭男丁,卻要仰仗幾個娘子求幸貴人博取前程,本來就讓人看輕。不能成事,反又怪罪娘子,娘子你不要入心……娘子你怎麼了?”
說話間,婢女轉身卻看到自家娘子直接癱臥在地,兩臂抱膝,渾身戰慄,頓時一驚,忙不迭上前要扶起娘子,卻聽娘子語調虛弱道:“慢、慢一點,好痛……”
在外還有一口氣撐着,歸舍之後,疼痛加倍爆發出來,這娘子終於忍耐不住。
“娘子你、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娘子你究竟是入宴、還是入刑?”
婢女小心翼翼將自家娘子攙回榻上,除下履襪,翻開下衣,見到自家娘子本來白皙如玉的兩條小腿已經完全淤腫起來,更是慌得不知所措。
鄭家娘子仰躺榻上,試探着活動一下腳趾,雖然肌肉牽痛,但還能作活動,一邊倒抽着涼氣一邊慘笑道:“還好、還好,只是腫痛,沒害到筋骨。”
“娘子你安躺着,婢子去尋人入診!”
說話間,婢女便要起身外出,鄭文茵連忙擡手製止道:“不用了,侍郎正在煩悶,我也成了他家厭客,不要再去滋事打擾。今晚先作輕敷,若不好轉,明天告別之後再入市就診。你是開心了,咱們或要短留幾日,有時間遊逛南市。”
“我開心什麼?娘子都傷成這樣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婢女抹着淚轉回來,看着自家娘子傷腫的兩腿,又是心疼得直皺眉頭。
鄭文茵將內殿宴事小作陳述,並搖頭嘆道:“唉,失算了,當時幾家娘子都起身更席,我卻只想守住儀態。真是不好忍啊,這一忍就忍成了這副樣子,高估了自己,也害了緣事……”
婢女聞言後更作忿聲:“就算是天家貴人,這哪裡是選親,分明是拿人作踐取樂啊!娘子你是不是傻,就算忍耐下來,又能怎麼樣……”
“呵,你家娘子就算有幾分精明,乍入那樣場合,又能怎麼應變機敏、恰當應付?傻自然是傻的,否則怎麼敢作那樣的妄求?但也總算是做了事,緣事是害在自己手裡,能甘心。”
鄭文茵仰躺片刻,恢復些許精力,能坐起來輕敲痛痹小腿,嘴角掛着苦笑:“當時坐在殿上,每捱一分便覺得自己快要痛死了,但想到每捱一分,或能距他更近一分,也就捱了下來。”
“你是真的傻,又蠢又呆的傻娘子!世上哪有良緣是要這樣折磨自己才能求到?就算求到,又算是什麼良緣!”
婢女拍開娘子拳頭,自己入前輕揉,一副怒其不爭的口氣:“現在傷成這樣子,除了親近人,誰又能心疼幾分?那個巽卿,他能多望你一眼?”
“只是我自己的心事,跟他又有什麼關係?這種生痛都捱過來,往後再有妄想不得,又能催人幾分?只是、只是給自己的一個交代……”
鄭文茵眨眨眼,深吸一口氣,側偎於榻上,視線漸漸入惘,不知不覺悄然睡去。睡夢中兩腿偶作抽搐,婢女一邊抹淚輕揉,一邊望着自家娘子覆滿清淚的睡容,作咬牙切齒的兇惡痛斥狀。
第二天一早,鄭文茵兩腿腫得更厲害,但畢竟沒傷筋骨,還能勉強下地行走。一大早梳洗完畢之後,在婢女攙扶下入內宅告別。
鄭杲滿懷心事,一大早便出門去打聽最新消息,內宅只有鄭夫人在。
見鄭文茵來告別,鄭夫人又皺起了眉頭,開口說道:“邀請三娘子是郎主的指使,現下郎主不在家,我不能決斷親客去留。就算不想叨擾,也已經留居多日,三娘子還是暫留短時,待郎主歸邸再說。”
她當然也不是誠心挽留鄭文茵,只不過擔心自家夫主外出打聽到她得罪上官婉兒、歸來斥問,將這娘子留下來,還能多個遷怒的對象。
聽到鄭夫人這麼說,鄭文茵便點點頭,只是又說道:“常在鄉居,難得入城,趁此閒時,入市採買一些物品,希望大娘子能允。”
“三娘子倒還有閒情,去罷,不要誤了歸時。”
鄭夫人聞言後便有些不耐煩的擺擺手,沒有心情過問鄭文茵已經明顯艱難的行姿,也沒安排家人隨行導引。
鄭文茵一家雖然久居在鄉,但今次入都倒也並非主婢二人,還是有幾員家衆隨行,借住在鄭家外院。知道娘子要出遊,而鄭家卻沒安排車駕,便有家人入坊中車鋪賃來一架馬車,載着娘子入市。
主僕一行離開坊居不久,陶化坊裡突然變得熱鬧起來,有百數員禁軍士卒乘馬隊列,簇擁着一駕華麗的馬車行入坊中,直往鄭家門庭方位而來。
見到這幅陣仗,鄭家家奴們也是慌了神,忙不迭往家門內通傳,後院的鄭夫人得知之後,也忙不迭往中堂行來,見到自家兒郎們都聚堂中,而禁軍車馬已入前庭,鄭夫人更是緊張得冷汗涔涔:“怎麼回事?這些兵卒們是……”
“是大內中使入堂降制,阿耶不在,我們實在不知……”
鄭家子弟倒是淡定,已經知道對方來意,但父輩不在堂中,不敢貿然將中使請入。
“來了、來了!大喜事、大喜事……夫人速引三娘子入後堂等候,中堂設案,恭請中使!”
鄭杲幾乎跟中使同步回坊,由後門行入,回到內室換了袍服這才轉出,此刻一臉的驚喜之色,再無早間出門時的憂容,走起路來更是虎虎生風。
“三娘子、三……”
鄭夫人見狀忍不住瞪大眼。
“三娘子已爲陛下選作代王妃,今次中使入邸是提取譜牒、入造宗籍,接下來便是議婚入禮!”
聽到自家夫主這麼說,鄭夫人更是驚得舌頭險些吞嚥入喉,身軀搖晃着喘息好一會兒,才澀聲道:“三、三娘子不在邸,剛剛行出……”
“蠢婦,你在庭何用!快、快分遣家衆,速將三娘子尋回!”
鄭杲聽到這話,氣得險些要提手掐死自家娘子,數月忙碌只爲此,結果中使已經入門,王妃卻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