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開始,宮中便分遣中使陸續將諸宗王家眷召入禁中,而武家諸王也不可避免的跟隨同入禁中,想要探問一下聖皇陛下何以要這麼做。
禁中安福殿裡,諸王各坐席中,神情各不相同。這其中,尤以魏王武承嗣與樑王武三思神情差別最爲巨大。
武承嗣雖然一臉喜怒不形於色的平靜,但眉梢頻頻挑動,顯示出他此刻的心情非常舒爽。他雖然遠在洛東的魏國寺,但得知此事後便一路快馬加鞭的趕往禁中,倒是第一個進入宮中。
至於樑王武三思,這會兒則是不加掩飾的憂愁。實在是沒有辦法不愁,早在月前上巳節時,他家人便因小女任性遭了大殃,髮妻被入囚內佛堂爲尼,嫡女也被奪除宗籍,到現在還幽禁在家。更重要的是,前事得罪了宮中女官代表人物的華陽夫人,這一次家人入宮,真的是禍福未定。
所以武三思心裡是真的對這一樁召令犯怵,本在南省直堂,一俟得訊後便着急忙慌的入宮,而家人已經被引往禁中閒苑安置,也沒來得及當面仔細叮囑一番,這會兒自是滿懷的惴惴不安。
在堂其他武氏諸王們,心中也都是憂大於喜。如今雖然已經是大周之世,他們也都各憑宗屬而分居顯在,但心裡也都始終存着一份小心。
他們這些武家子,真要講起親情,與聖皇之間真的沒有多少。前怨舊事不需多說,僅僅通過月前聖皇陛下對樑王妻女的處置方式,便能看得出聖皇對他們家人的態度如何。
如果說聖皇對於他們還有藉以控制朝局的需要而有所包容,那麼對他們的家人可就是全然沒有親情可言,一旦犯錯則就是零容忍。
這一次突然將他們各自家眷招引入宮,具體原因、何時出宮也都沒有明說,所以這會兒一個個也都是憂心忡忡。
察覺到殿中氣氛有些凝重,武承嗣咧嘴一笑道:“尋常庶民人家,尚且講究聚族同居,人倫和睦。天家倫情,不異俗常,這一次聖皇陛下招引各家入宮,已有所示是爲了歡敘論誼,君恩荷重,各自感懷,稍後入見,一定要重謝皇恩!”
衆人聽到這話,紛紛擡眼看了看武承嗣,眼神中不乏不滿。這些場面說辭能騙個鬼啊,聖皇所以將各家家眷在此時召入宮內,無非是因爲皇嗣被誣謀反之事。
他們在場諸人,或因關係遠近不同,未必能夠確知魏王與來俊臣究竟有什麼樣的勾連。但從年前年後,魏王便幾次信心滿滿的表示要給皇嗣來一次狠的,所以就算不知詳情,也能猜到魏王跟來俊臣肯定是有勾結的!
本來各自心情都不算好,再見魏王那一臉掩飾不住的賤笑,衆人心內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要爭儲位的是你,要當皇帝的是你,你搞皇嗣一人就好了,搞我們幹啥!
別人興許還有幾分忌憚,不敢明言,可是樑王武三思已經一臉不悅的望着武承嗣低聲道:“阿兄做事之前,能不能小通聲訊?如此事關重大,至親都無所覺!諸兄弟各自成家,各有生活,卻因你一事妄動而家室不安……”
武承嗣雖然心情頗好,但聽到武三思這麼說,又被戳中了心裡痛處,指着武三思低斥道:“你還有臉訓我?外人知我兄弟羣立在朝,我爲代王所辱時,你等身在何地?魏國寺佛堂空寂,我在其中度日如年,你等又在何處?我所奮求,豈是一人榮辱?
好罷,既然兄弟不可仰仗,我自作謀計!如果不是我,你能獨理秋官案事?代王舊年辱你,出言入刀,現在看來,也真是言中你的本質!虛位於刑曹,一無所事!成日不知用計謀事,只知道折墮家門虛榮去逢迎內幸!”
被武承嗣拍案一通怒斥,武三思一時間也是激怒得臉色通紅,移席湊近武承嗣、瞪眼恨恨道:“來俊臣是什麼人?那是聖皇陛下豢養的兇禽惡鬼,阿兄以爲他真會俯首供你驅使?此番用計,你以爲是什麼良謀?
陛下將各家人衆收入禁中,防的是什麼?慎之更借勢入掌北衙,更加難遏!如此通天大案,阿兄以爲我還能安在刑曹推案?陛下能允,朝士能允?此位須臾即失,我還要謝你替我謀事?”
聽到武三思一通聲色俱厲的詰問,武承嗣也頓時愣了一愣。
他與來俊臣所謀,在場衆人或還所知深淺不一,但武三思是知道的,而且也一直跟進此事,之所以能夠踢走崔元綜,也是武三思藉助秋官尚書的便利所提供的直接資訊。
他一通忿聲斥責武三思,誠是忿怨之言,對武三思不乏貶低。但實際上,這件事由蓄謀到引爆,武三思都參與極深,這會兒說起來,彷彿其人真的無涉此事,一切都是自己的自作主張。
武承嗣對武三思的態度自是有些驚疑不定,但這會兒自覺事態進展良好,特別皇嗣一旦勢威,聖皇陛下即刻便對他見重起來,所以對武三思的態度變化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他此前苦求入宮暫居而不得,便藉此達成了目標。
但不放在心上是一方面,武三思敢如此跟他說話,仍然讓他有些不滿,擡手抓住武三思衣襟,指着他的鼻尖怒聲道:“你敢這樣跟我說話?自身已經失於檢點,難怪家人失禮禁中!”
殿中侍者雖少,但也並非全無,眼見二王似乎要扭打起來,忙不迭趨行入前勸告。其餘武氏諸王見狀後也連忙起身,將這二人給拉開。被拉開之後,二人各自分坐一席,互不理睬。
又過一會兒,纔有女官匆匆行入殿中,御正李氏等殿後,先向諸王見禮然後說道:“陛下有令,諸位大王在事者各歸本司,閒時可以入宮與家人歡聚遊戲。”
衆人聽到這話,心中更有幾分不確定,下意識擡眼望向魏王與樑王。但這兩人各自神情陰鬱,也根本不理睬他們的眼神徵詢,只能各自起身告退。
待到諸王退去之後,御正李氏又走向魏王。武承嗣不敢再作姿態,從席中站起來,望着女官神態和煦道:“我知陛下事務繁忙,本身也是閒散,不敢急切求見,暫候閒堂,隨時待傳。”
李氏聞言後,神情有幾分尷尬,擺手向身後一招,自有宮人擡來幾個箱籠,裡面裝着滿滿的佛經。
李氏低頭,避開武承嗣好奇的眼神,低聲道:“陛下有言,佛事尤需謹慎心誠,否則冥福便無足稱厚。魏王殿下乃宗家長息,且歸魏國寺,畢竟大德高僧,開壇普渡,勝作水陸法會,厚積功德、裨益宗家。”
武承嗣聽到這話,頓時瞪大眼,吃吃道:“可、可是我兒女,他們、他們都已入宮……”
“這一點請魏王殿下放心,聖皇陛下也有制令,諸館閣學士、內外命婦都會循時入宮,幾位大王、縣主絕不會失教。”
李氏繼續低頭作答。
聽到這裡,武承嗣再無此前的篤定與暗喜,一臉的失魂落魄,上前一步甚至要擡手去抓御正手腕,卻被李氏機警退後避開。
他仍瞪着眼疾聲道:“陛下駕在何殿?請御正歸告陛下,我、承嗣年雖虛長,卻仍懵懂,請直叩陛前,當面奉制……”
“聖皇陛下言止於此,妾也只是恭走傳聲,請殿下不要留難。”
李氏講到這裡,又轉頭望向武三思,說道:“陛下着樑王殿下入見。”
武三思本來還在席中冷眼看戲,聞言後忙不迭立起,一直提着的一顆心也放鬆下來,如果不是顧忌武承嗣還在場,幾乎已經忍不住要擊掌暗賀起來。
他站起身來,對着武承嗣說道:“設壇普度,積福宗家,禮事莊重,不遜祭祀。此事必阿兄能爲,餘者誰敢代勞?阿兄宜速往,須知神佛難欺啊!”
武承嗣這會兒還沉浸在巨大的失落與茫然中,聽到這話後,緩緩轉頭望向武三思,眼神已經是怨毒至極。
武三思見他這副模樣,心裡也是一慌,不敢再說什麼風涼話去刺激武承嗣,忙不迭快速離開殿堂,並在宮官導引之下,快速往內殿行去。
大內武成殿中,武則天擡眼看着武三思入殿禮拜,舉手示意對方入席,緩緩開口道:“來某上書訴變……”
不待武則天說完,武三思便斬釘截鐵道:“此事臣所知不深!”
“說得不是這個,早間正在此殿,我以此問慎之,他覺得皇嗣有沒有反實?慎之答我,皇嗣若反,則世道無人能以忠貞自詡。現在以此問你,你覺得他說得對不對?”
武則天擺擺手,微笑着問向武三思。
武三思聽到這話,額頭頓時沁出冷汗,屁股剛剛捱到座席,忙不迭又翻身拜道:“臣、臣不敢輕論,若循事以論,事出則必有因,代、代王雖享譽當時,事才卓然,但終究少涉刑事,大事輕論,未、未可……”
武則天聞言後驀地長嘆一聲:“循事以論啊,是啊,你是刑曹官長,立言當然要着眼於事。”
武三思聽到這話,額頭汗水更多,叩拜道:“臣、臣正有事奏,來某所訴變事,委實、委實……臣實在不宜再居刑曹,請自退事外!”
眼見武三思汗如雨下,武則天默然片刻,然後臉色才略有和緩,擡手道:“咱們姑侄所想,倒是不謀而合了。讓你退出刑曹,也是少授人話柄,你且轉爲春官,入補政事堂。”
武三思聽到這話,頓時難以置信的瞪大眼,額間汗水滴入眼眶後更覺酸澀不已,片刻後眨眼顫聲道:“臣、臣恭受命!臣、臣多謝、多謝陛下恩授,多謝陛下厚愛!臣必肝腦塗地,忠勤、忠貞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