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長安,在經歷了武週一朝數年的沉寂之後,突然又變得熱鬧起來。
只是這一份熱鬧,並非萬國來朝的雄威,也不是士民鹹樂的繁榮,而是驟然興起的鬧亂,突然之間就席捲了整個長安城。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十一月初,當神都發生政變的消息傳到西京時,整個長安城可謂是舉城沸騰,士民奔走相告,一時間可謂是喜樂之際。
除了跟天下其他地方的民衆一樣不忿於改朝換代、女主當國之外,長安城民衆們這一份喜樂更有一份現實的感受。
原本他們長安纔是帝國京畿,天下最爲繁華的地方。可是隨着妖后亂國,長安城風光不再,在政治上、民生上承受了雙重的失落。
如今妖后終於被鬥倒,權歸李氏,這對於長安城民衆們而言,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總算等到了否極泰來的轉機。
這樣的氛圍一直持續到了宣撫使竇懷讓抵達西京,特別是當竇懷讓宣佈召集民力、修繕兩大內,爲聖駕回歸長安而作準備的時候,民衆們的熱情很快就達到了極點。
不說城中民衆們積極響應,周遭的郊縣鄉民更是直接往長安城蜂擁而來,根本就不需要官府徵發力役。
他們這些鄉人們未必能有清晰的忠義覺悟,但心中同樣有一種生在此鄉的自豪,爲了讓長安城恢復昔日帝宅中樞的風光,他們也願意捐施微力且不求回報。
於是,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裡,長安城便涌入了十幾萬的鄉民,全都願意修繕帝宅,迎接聖駕回歸。
但無論民衆們懷着怎樣的心情涌入長安,人一旦聚集起來,難免就會有許多摩擦和混亂。
特別是上半年王城驛兇案爆發後,長安城官場也遭受波及,西京留守婁師德直接被罷免,許多留守府官員也都遭到審察貶謫。
之後宰相李昭德坐鎮西京幾個月的時間,官府倒還能夠維持基本的運作,可是隨着李昭德同樣被召回神都且被貶,朝廷又沒有派遣新的留守人員坐鎮,使得過去這段時間裡,長安城一直都缺少有效的監控。
宣撫使竇懷讓也帶來了一批使員同行,但倉促之間,也來不及接手西京所有事務。特別是大量民衆涌入長安城,使得局面更加難以處理。
於是很快局勢便急轉直下,涌入長安城的民衆們就算不求回報,但也總要吃喝。他們一腔熱忱的來到長安,飢腸轆轆時卻找不到對接的官吏。人一旦餓極了,自然要想辦法填飽肚子,聖駕回不迴歸暫且拋在腦後,還是先保證自己別被餓死是真的。
宣撫使竇懷讓本來還欣喜於民心可用,正盤算着聯絡西京本地人家,趁此聲勢向朝廷進言準備聖駕回遷。可是這裡奏書還沒擬好送出,轉頭就被一羣餓得發綠的眼睛給圍了起來。
局勢發展到這一步,本來還有挽回的餘地。
西京不再作爲中樞所在後,雖然各類物料的存儲也直線下降,但畢竟還是關內中心,是隴右、安西與河套塞北的後進大基地,穀米之類還是擁有一些儲備,甚至一些邊鎮由於運力所限,也將一些分撥的軍資暫存西京。
如果直接動用這些儲備,也能讓飢寒交迫的民衆們情緒暫時穩定下來,接着再及時上報朝廷,從其他地方抽調物貨以支援關中。
當然這麼做等於是先斬後奏,裹挾民情反逼朝廷,竇懷讓免不了會被追究責任。特別其中一些物貨儲備關係到邊鎮軍需,一旦影響到軍情,政治風險不免更大。
所以竇懷讓最終還是沒敢下令開放那些倉邸散食民衆,而是選擇與西京那些大族交涉,希望他們能夠捐輸一部分糧貨,以應付過眼前的民需。
關隴勳貴盛名不虛,或許如今勢位已經不顯,但家世傳承都頗爲可觀,創業元從乃至於追溯更遠,祖輩功業積累的封賞,各家都掌握着大量的田邑。如果他們肯出手幫忙,眼前所困根本就算不上什麼。
而且在竇懷讓想來,神都革新,唐家復國,爲了能夠讓皇統早日迴歸關中,他們這些關中老鄉們自然也該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向世人彰顯出他們關隴上下一心的團結,以挽回在武週一朝的頹勢,從而重新掌握朝堂中的話語權。
退一步講,就算不考慮朝堂中的大勢博弈,年前雍王在西京時,勒令諸家捐麻祝壽,西京這些人家也都玩的挺愉快。對一個外人尚且如此,他則是根正苗紅的關隴,所圖謀也並非一己之私,在情在理,各家也該出手相助。
但現實還是給了竇懷讓一個大嘴巴,他到達西京的時候誠是風光無比,士民幾乎出城百里的相迎。講到迎接皇統迴歸西京,也都極有想法,熱情的不得了,爭先恐後的發言進策。
可當竇懷讓以此求告上門時,西京那些人家霎時間冷淡下來,諸多推脫,有的乾脆直接閉門不見。竇懷讓在西京城裡輾轉各家、幾乎跑斷了腿、磨破了嘴,最終也只有寥寥幾家抹不過情面,拖拖拉拉的湊出了幾百斛的穀米。
這麼點糧食,相對於西京城所聚十幾萬人衆,連塞牙縫也不夠。而且由於宣撫使遲遲都拿不出食料安撫民情,那些餓昏了頭的民衆們便紛紛展開了自救,西京城內外也因此劫掠成風,治安大大敗壞。
城中各家遭受如此侵擾,對竇懷讓的態度頓時也從冷淡轉爲抱怨,紛紛指責竇懷讓宣撫不力,逼迫他趕緊將那些聚集到城中的民衆們驅趕到城外去。
面對這樣的局面,竇懷讓也徹底的沒了主意,幾經權衡,最終還是決定遵從那些故舊人家的意思,勒令民衆們限期幾日內退出長安城。
但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十幾萬民衆也實在難以做到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特別是宣撫使出爾反爾的舉動,直接引爆了民衆們本就不滿的情緒,衝突終於大規模的爆發開來。
最初民衆們還被壓制在城南坊區之間,被竇懷讓指揮西京留守卒衆與權貴豪奴們鎮壓驅趕,已經有潰散之勢。但是突然有一路義勇衝進西京城中,直接擄走了竇懷讓,頓時沖垮了還算統一的陣線,勳貴們各顧家業,西京留守卒衆們也退守兩大內。
到現在,整個西京城已經是全城皆動盪、百坊互爲敵。
那些勳貴豪強們以城池東南曲江爲中心,組織家奴嚴防死守,阻止亂民衝入進來。城北則以朱雀門前橫街爲界限,由西京留守將士們防守封鎖。暴亂的民衆們則主要活動在朱雀門大街西南側的長安縣中。
除此之外,東西兩市的商賈們也都各自組建起了護衛隊,直接將兩市給封鎖起來,避免被人趁火打劫。
長安城西側的待賢坊,是故衣社衆在城中的聚居地之一。李陽率領着百十名敢戰士繞坊巡邏一番,逐走了幾路打算衝擊坊區的亂民後,心事重重的返回了坊中。
一俟歸坊,坊街一側的武侯鋪子裡便衝出幾名故衣社徒,入前說道:“稟直案,街南和平坊又收六百之衆,全是咱們故衣社徒。”
李陽聞言後便點點頭,又叮囑道:“京內如今動亂,絕對不是常態,不久之後,朝廷肯定會遣軍前來定亂。咱們故衣社徒,切記不要在街面遊蕩,被人捉拿罪實。社衆分散鄉野,被裹挾入京在所難免,儘快遞告消息,能接納多少就接納多少!”
“可、可是,京南幾坊儲糧都已經不足。和平、常安等幾坊連日不能開炊……”
社徒聞言後便苦聲說道,一臉的憂愁。
“再走問諸坊,各自容人多少,剩餘糧貨多少,一日兩報,不準延誤!”
李陽聽到這話,又認真叮囑道,說完後,他便返回了坊中一處大宅中,召來管庫的社徒進行詢問,得知京中儲糧已經不足五百斛,頓時又深深皺起了眉頭。
早在神都事變之前,他們這些留守西京的員衆便得到雍王殿下的密令,將要弄事於西京。所以他們也緊急抽調一批人物暗暗聚集在西京城內,準備待時而動。
之後事情的發展比他們想象中更順利,鄉野大量民衆入城卻失於安撫,已經攪亂了西京城。眼見如此,李陽等人也快速轉變策略,不再以故衣社的名義鼓動民亂,反而約束社衆們不要參與暴亂。
當然在這過程中,他們也並不是什麼都沒做,除了最開始的挑撥鬧事之外,隨着精銳的敢戰士潛入城中,李陽與馮五等便夥同敢戰士們直接擄走了宣撫使竇懷讓,使西京亂象更加的一縱難收。局勢演變到如今,效果簡直比他們親自操作還要更好。
可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眼下的亂象就連他們也無從控制。特別是許多故衣社衆或是自發的、或是被裹挾入亂,也讓李陽等人頭疼不已,只能盡己所能將這些社衆召集回來。
但局勢發展到如今,他們此前的人物儲備便大大不足,特別是引發此番動盪的糧食儲備快速消耗,根本就無從補充。
故衣社不是沒有糧食,去年他們所接手竇家大量的產業,多數都變現爲物資分儲關中各地,用於社務維持,就在西京附近還有幾處規模較大的糧倉。
可是西京城現在這個局面,誰要敢隨便將物資進行內外轉輸,那無疑是主動成爲靶子,遭到圍攻那是必然的。
雖然故衣社有敢戰士這一成建制的武裝,李陽等人行事也不敢過於肆無忌憚。如果雍王殿下沒能如約返回西京,或者不能完全把控大軍,過於顯露敢戰士的存在,無疑是將王師定亂的目光直接吸引到故衣社頭上來,哪怕雍王殿下也難明目張膽的進行庇護。
所以他們這些西京主事者們湊起來商量一番後,都傾向於將故衣社繼續隱藏在這一場漫及全城的動亂中,作爲雍王殿下一步暗棋,以幫助殿下儘快控制住西京乃至於整個關中的局面。
當然,故衣社足足有數萬社衆聚集在長安城中,即便不將敢戰士旗幟鮮明的擺出來,存在感也是大的讓人不能忽視。但他們畢竟不是鬧亂西京的主犯,也絕難有人將他們與雍王殿下直接聯繫起來,所以還是能收到一定的暗棋效果。
只不過,局面遲遲沒有轉機,而且隨着騷亂持續,雍王門下留守諸衆被分割各處,彼此之間消息溝通也不流暢,李陽也不清楚接下來該要怎麼做。
他現在只是等着外出打聽消息的馮五返回,如果仍然不夠樂觀,那麼李陽便決定今夜冒險組織一批敢戰士出城運糧,並將一部分聚集在城中的社衆引出城外安置,以緩解城中的壓力。
正思忖之際,門外幾名身披斗篷的人匆匆行入,爲首者正是市井豪傑馮五。馮五入門後便望着李陽咧嘴大笑:“好消息,好消息!李直案,瞧瞧我把誰引回了!”
說話間,後方一人也脫下了蓋住頭臉的斗篷,李陽得見其人面容,頓時起身驚呼道:“楊阿兄,你總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