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正月,王美暢一行剛剛過了潼關抵達陝州,便遇上了朝廷來迎接他們的使者。
這一行使者人數不少,而且規格極高,單單政事堂宰相便有兩人之多,分別是尚書左丞韋巨源與散騎常侍薛稷。除了這兩位宰相之外,另有南省郎官、寺監通貴數名。
初見這一陣仗,王美暢是頗有幾分受寵若驚,沒想到神都這裡對於他的歸朝反應這麼熱烈。不過很快他便也意識到,這樣一幅迎接陣仗跟他關係實在不大,主要還是他背後的雍王殿下以及西京局勢安危牽動人心。
韋巨源等人也並沒有掩飾來意,彼此碰面稍作寒暄後,話題便轉到了西京方面:“雍王殿下統率大軍西進入關已非短時,府君今次歸都,想必是有捷訊傳達?”
王美暢聞言後也是矜持一笑,然後便說道:“我等幕府員佐、將官,恭承王教,如今西京民亂算是暫時安定下來。今次歸都述事,也是希望能夠安慰神都士民羣情,讓皇嗣殿下並省內諸相公不必再以關內事務憂懷。”
“不盡然吧,雖然潼關隔斷,但兩京之間消息不絕,王師西進事蹟種種,神都諸衆也有所聞。時流論者不乏風言,雍王此行怯戰媚民,對鬧亂賊衆包庇、縱容,但卻刻薄威逼西京諸勳爵人家……”
王美暢話音剛落,迎接人羣中便有一人冷哼說道,神情、語氣俱有幾分不善。
聽到這話,王美暢臉色也是頓時一沉,循聲望去,認出發言者乃是禮部主客郎中、弘農人楊齊莊,當即便擡手指着對方,皺眉冷聲道:“楊郎中身在南省要司,我竟不知主客兼領風聞之事!若民間雜說足採足證,又何必再勞使員東西奔走?事外之人,好以獵奇荒誕博取關注,如此乖張言語,怎麼竟出於省中郎官之口?”
楊齊莊被指着鼻子斥責,一時間臉色也變得極爲難看,瞪眼冷笑道:“事中未必盡職,風聞未必爲虛。幾家疾苦,嚎哭滿途,又怎麼是厲態揚聲能夠完全掩飾!雍王可誇者,權術、辭藻而已,政治、謀攻本非所長,府君爲其員佐,難道是恐於連帶之責便要遮眼包庇?公論置於何地?輿情置於何地?”
“來來,那麼你來告訴我,西京事務該要如何處理?今日既然道途野地相逢,那也就不敘勢位,既然楊君你以風言爲憑,那我倒想聽一聽,你胸懷何等妙計,竟敢如此非議我幕府幾萬之衆月餘辛苦?”
王美暢聽到這裡,臉色已經是憤怒不已,此前他還在西京親自辦案、監斬近千之衆,胸膛裡血性殺氣不乏。
眼見衆人圍上來想要開口勸告,王美暢將手一擺,沉聲道:“諸位不必多言,此我與此獠糾紛!西京獲罪者,自有取死之事。賊子以爲我不知爲何作此邪聲?你丈人家走脫男丁一員,眼下是不是藏在神都你家邸中?今次我奉教歸都,就是爲的除惡務盡,若讓我在你家中搜到逃犯,一定會明奏朝廷,奪了你一身袍帶!”
“王賊爾敢?竇宣撫至今生死不知,西京鉅萬亂民不曾嚴懲,你等從事雍王,非但不勸善獻計,反而爲了儘快歸朝,上下同污,興作血案!真以爲潼關一鎖,朝廷便無力制衡!”
楊齊莊聽到這話,也變得羞惱至極,他轉望左右冷聲道:“你們諸位也看見王美暢是如何驕志張狂,還會不會妄想能說動其人,入朝陳說公道?他們這些西京使臣爲了早日歸都,不惜扭曲事實、粉飾逆亂,言行兇狠,讓人心驚啊!韋相公,你難道不……”
“住口!”
韋巨源本來一直旁觀,聽到楊齊莊呼喚自己,也實在不好再保持沉默,指着身邊人衆吩咐道:“將楊某人拉下去!王府君奉雍王殿下教令歸都稟陳,我等所以先行一步,是彼此交往深厚,怎麼能恃此私情,便在鄉野路途中鬧論大事!”
聽到韋巨源這麼說,人羣中再次衝出幾人,準備上前將情緒激動的楊齊莊拉走。
然而這時候,王美暢卻冷笑一聲,舉手製止道:“且慢,雍王殿下斧鉞典軍,奉命定亂,豈賊子邪言能作污衊!我在西京受命推案,所見案情觸目驚心,人心藏惡令人髮指。
楊齊莊恃此官身,妖言惑衆,其家尚與西京犯事人家有確鑿親誼,我懷疑他亦涉此中。既然已經漏出痕跡,豈能再作放縱!來人,拿下楊齊莊,入都送入大理寺,嚴查罪隱!”
王美暢身後一衆從者本就不乏賁士,聽到楊齊莊對此番定亂的蔑言,心中已經各懷氣憤,聽到王美暢的話,頓時便不由分說的衝上前去便將楊齊莊扭押出來。
神都出迎諸衆眼見這一幕,不免紛紛色變。在他們印象中,王美暢可不是這麼強硬的性格,怎麼走了一趟西京,彷彿換了一個人一般?
“王府君請息怒,楊主客跟隨遠行百數裡出迎府君,也是故情深念,絕非有意冒犯。主客久事神都,鄉事所知不多,只是驚聞親故犯法,一時失於把持。若說與西京賊情有涉,則實在是……”
韋巨源雖然也驚詫於王美暢所表現出來的強勢,但作爲此行頭面人物,總不能旁觀楊齊莊真的被王美暢抓捕送入大理寺,因此便開口勸說道。
“無知就能妄言?”
王美暢將眼一瞪,然後轉身對韋巨源抱拳說道:“韋相公譽滿朝野,若能入府得於賜教,我自當謹守下席、奉酒謝食。可楊某所言,已經遠出私情之外,實在不能循情縱之。還有同行諸位,王某多謝你們出迎情濃,但此身並非閒在,言行不敢失守。待入神都參朝述事之後,一定逐次登門道歉致意。”
聽到王美暢這麼說,在場衆人臉色無不變得難看起來,特別是發聲求情的韋巨源見王美暢連自己的面子都不給,臉色頓時陰沉入水,並凝聲道:“看來,我等冒昧出迎,反倒是騷擾了王府君公事。也罷,來年相見絕非短時,今日諸種不論,且待後時。”
說完後,韋巨源便直接登上了道左車駕,擺手示意家人轉行,無顧衆人徑直離去。
其他衆人眼見這一幕,有的還在猶豫,有的則也索性或登車、或上馬,跟隨韋巨源而去,離開的時候,望向王美暢的眼神都有幾分冷意。
王美暢眼見自己似乎犯了衆怒,一時間也有幾分遲疑後悔,下意識追着韋巨源車駕行出幾步,但很快腦海裡又泛起長安西市人頭滾滾的行刑場面,膽氣復壯,停下腳步回望一直沒怎麼說話的薛稷,微笑道:“韋相公已經先行一步,薛散騎難道不行?”
薛稷聽到這語氣頗有幾分不善,忍不住嘆息一聲,上前低聲道:“我此番出迎,乃是奉皇嗣殿下所命,與韋相公本就道途偶遇。唉,王府君你、你這又是何必?同殿爲臣,又怎麼能完全杜絕私意……”
王美暢聞言後臉色先是稍有緩和,片刻後則又冷哼道:“同殿爲臣?哈,我現在仍是雍王殿下幕府參軍,並無立朝的虛榮。但求專注於事,不負皇恩,餘者不必廣納懷內!能與同行者,我自以禮相待。道義不同者,不如早早分道揚鑣!”
韋巨源等人離開後,在場仍然還留下一些人,王美暢對他們說道:“韋某等此番出迎,狀似殷勤,但察其內心,不過是要誘我行邪、拋卻公正。但西京情勢如何,表奏詳陳,又怎麼能巧言翻轉?他們有此念想,也真是小覷了我!”
留在這裡的衆人聽到王美暢這麼說,一時間也實在不好說什麼,只能將隊伍稍作合併,然後一起結伴向神都城方向而去。
王美暢返回自己的車駕中,想起韋巨源等人憤懣而走的畫面,很快臉上便露出爽快的笑容。
這些人結伴出迎,心裡在想什麼,他當然清楚。無非是想憑着他們的權位、人勢,希望能夠在他入都之前進行一番震懾遊說,讓他入朝後說一些對雍王不利的言語。
可笑這些人還以爲自己仍是舊時那個不知人間兇險的懵懂之人,早前他在朝中遭厄,若非雍王出手搭救,現在早不知被流放何地、興許已經倒斃遠鄉路途中。
說到底,這些朝士們仍是小覷自己,認爲自己還能被權勢折服。但王美暢此番西行,也是經歷過一番血的考驗,別說西京那些人家遭戮本就是他親自施行,就算沒有這層關係,在見識過雍王在西京如何使用權威後,王美暢心中也大有感觸啓發。
想要真正獲得人的敬重,位置高低還在其次,關鍵還是要看事蹟。雍王年方弱冠,黨徒不多,但仍能讓內外驚恐,就在於事蹟懾人。
至於說因此得罪了韋巨源等一批關隴朝士,若是早前,王美暢或還要爲此憂懷,可是現在,他的目的已經更爲明確,甚至想通了該要如何一步步接近目標、實現自己的抱負,自然不會再像此前那樣,因爲一些關係不大的人事便憂悵不已。
說到底,殺不死我的,只會使我更強大!
早前的他,因爲宰相一言便身陷囹圄、朝不保夕。可現在,他的官職更低,甚至朝中都沒有容身之地,可就算當衆觸犯宰相,宰相對他也無計可施,只能留下幾句威脅的話語。
可是,我已非我,不再是早年迫於聖皇淫威便不得不獻女求活的軟弱之人,誰再以舊態待我,只會是自取其辱!
“神都,我又回來了!”
望着遠處地平線上凸顯出的神都城輪廓,王美暢喃喃自語,視線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