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德的措辭非常的不客氣,但這纔是大家所認識的李昭德,倒有一些人因此而鬆了一口氣。
這時候,李旦也退回了席中,並長嘆一聲道:“雍王功大,朕固知之。所以問道諸公,在於賞格難定。壯跡如此,非殊賞不足彰顯。但如今朝廷內外新定,用度不失艱難,又恐天下人薄議天家、擴搜珍器授給私己……”
“天家民家,概是一體。雍王才略如此、事蹟如此,即便不生天家,也足稱社稷重用之美器。陛下所憂,宜需長計。國用失度,此宰相罪也,未可因此而刻薄功臣。似玄暐之流不能自察所任不功,反以狹計邪言構傷國之柱臣壯士,已經大失公允之義!”
李昭德繼續發言,言辭內外都不掩飾對崔玄暐乃至於狄仁傑此番論調的厭惡。
聽到李昭德這一番話,狄仁傑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長施一禮,然後便退回了席中,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每當視線掃過堂上的皇帝李旦時,眼神就變得複雜起來,心裡多多少少是有些失望的。
拋開各自的立場與政見,單單今日會議這段時間裡,皇帝幾番態度的轉變,說的好聽一點,是從善如流,但實際上只是隨波逐流、全無定計。
崔玄暐被李昭德用言語掛着鞭打,心中自然也是氣急,但就連皇帝陛下都已經表態雍王確是功大,他也不好再就自己那番論調繼續進行爭論,索性垂首不語,但視線還是不斷的在堂中幾人身上游弋。
這時候,黃門侍郎薛稷起身說道:“雍王天家雄才,不困於恩澤榮養,功勳頻創,誠是可欽。且因其生自天家,功事不可俗常以論。其聲跡未著之時,享恩之厚,已經超於俗人。此天家恩用百般,不廢養育之功,重酬與否,並不傷朝廷賞士之計。唯隴邊勤功將士,忠勇可嘉,非唯重賞,不足創設恩典……”
薛稷提出一個新思路,且道理不失公允。雍王生在天家,未功已享諸種榮格,如今功勳積創,也只是回報天家的養育之恩。朝廷獎犒的重點,還是要放在隴右戍邊將士們身上。
所以當薛稷做完表態後,在場不乏朝臣也紛紛發聲附和。不僅僅只是因爲覺得薛稷說的有道理,而是如果必須要表態的話,附和薛稷無疑最穩妥、最安全。畢竟薛稷作爲皇帝心腹而參政,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其人的態度便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皇帝的態度。
李旦並沒有第一時間對薛稷的話表示認同,而是視線一轉,落在了一直坐在席中不發一言的鄭融身上,微笑道:“鄭司業自天家榮戚,道德深具、氣量淵博,在公在私,於此不當閒坐。朕想聽一聽,鄭司業於此所見。”
鄭融被點名提問,便避席而起,行入堂中,先作施禮然後才說道:“臣所事非此專職,今日充席、備詳而已,未敢輕易設論。聖人有問,不敢不答。唯是感念天恩,拔臣簡陋門戶,得與天家名王爲賓爲友。
雍王殿下功參定鼎、鎮國,凡所經歷大事,若有固執一二私計,焉能成此全功?臣所感殿下風骨高蹈,敬之慕之,以此爲榮,拙情已經不容別計,守此一緣,歡欣不盡。私情所論,傾我所有,亦不足深表情義!”
鄭融這一通發言,頓時又讓政事堂氣氛變得古怪起來,此前各種針鋒相對的嚴肅爲之淡化,許多人望向鄭融的眼神都不乏豔羨之色。
皇帝李旦聽到鄭融這番話,一時間不免神情複雜,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公事方面,我對此並沒有什麼發言權,但你一定要問我的意見,有此親緣我已經萬事皆足,啥都給他我也願意。
這番話正暗指薛稷所論,雍王身爲唐家宗室,這並不是對他封賞刻薄的理由。如果皇帝陛下真的看重親情,雍王創此大功的情況下,更應該加重褒獎。
鄭融作爲雍王的正牌丈人,本身在眼下的政事堂中勢位雖然排不上號,但其人既有發言,卻是誰都不敢輕視。
隨着鄭融發言完畢,宰相陸元方也站起身來,開口說道:“民間尚有積穀備災、積貨備事之論,雍王殿下此番用兵青海,無費朝廷絲縷之用,單此一節,已可稱功。更於青海痛殲蕃軍,揚我國威、安我邊情。
用此一士,內無重耗而外有重功,如此士才,臣所不及。雍王功則威壯,才兼宰輔,朝廷西事委之,定亂於關輔,逐胡於河曲,殺蕃於青海,成人所不能、創事於艱難。論之功量幾許,實在是本末倒置,唯量用幾何能盡才器,纔是益國益家的大計!”
陸元方這番話講完,已是滿場寂然。在聽到這番話以後,衆人也才猛然意識到,討論雍王青海此功的確是意義不大。雍王西進不久,已經做出了這麼多的事蹟。
其中每一樁,對於剛剛經歷過政變風波、朝局初定的大唐而言,都能讓人爲之頭疼不已,一旦處理不好,便能讓國事糜爛。
可是從雍王西行之後,朝廷對於陝西事務幾乎沒有什麼過問,但雍王卻能將之處理的井井有條。而在這個過程中,朝廷也完全沒有給予什麼援助。
如此一通細思之下,衆人才意識到一個問題,眼下的雍王對朝廷可以說是萬事不求,但朝廷若沒有了雍王則萬萬不可。單單雍王如今所擁諸權柄,朝廷哪怕派遣三五名有才志士,怕也難以完全接手過來,且能做的與雍王一樣出色。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一些朝臣才漸漸意識到爲什麼今日議事伊始,氣氛就顯得這麼古怪。
本來慣於韜光養晦、諸事不爭的狄仁傑居然搶先發言,對於隴邊功事多有哂薄之論。至於宰相崔玄暐,態度則就表現的更加明顯,其對雍王惡意滿滿,幾乎還超過了目下時局中最憎惡雍王的一批關隴勳貴。
李昭德先作辭言,然後才針對事情發表自己的看法,同樣也大悖於往常的行事風格。
至於雍王一系的官員們,任由朝臣爭論,卻一直沉默以對,不作爭辯。原來包括潞王的提前退場,都是有恃無恐的底氣滿滿。
現在陸元方主動將這個大衆一時間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局底層邏輯給道破,當中所蘊含的信息量之大,更讓人一時間難以盡數消化,但也都能讓人根據各自具體的處境而有所聯想。
聽到陸元方這麼說,皇帝李旦嘴角也有些不自然的顫了一顫,他之所以在開始會議之前便表示今天之論功事問題、不涉其餘,就是還想維持一個假象的體面,不願暴露出朝廷在面對雍王問題的時候束手無計的窘境,不願暴露出雍王對於眼下的大唐社稷、其不可替代性甚至還要超過自己這個皇帝!
狄仁傑等河北大臣先人一步的表態,的確讓李旦心緒爲之一定,起碼眼下朝堂中還並沒有衆口一辭。但接下來李昭德的表態卻讓他方寸一亂,乃至於暗生退縮之想。
李旦不滿於眼下的朝情局面,想要做出一些改變的嘗試,或許他自以爲隱藏的很好,但李昭德、狄仁傑等俱都久經政鬥考驗,經驗豐富,又怎麼可能看不出皇帝心中所想。
李昭德看似是就雍王一事以退爲進的挾持上意,但本質上還是針對皇帝李旦那顆已經漸有騷動、但又全無方略的心。
皇帝想要有所改變,但又根本不知要從何處入手、做出什麼樣的調整且達成什麼樣的局面。但李昭德作爲政事堂權柄最大的宰相,他的存在就意味着當下正在運行的朝情秩序。
他小題大做的拋出請辭,就是爲了讓皇帝稍作冷靜、稍作前瞻,就算打破了眼下的朝情秩序,在接下來新形成的秩序中,皇帝又能作主幾分?所達成的秩序局面,又是不是皇帝所希望的那種?
不說皇帝李旦,李昭德對於目下的朝情局勢也是不乏失望的,哪怕他在這個秩序中權柄頗重。而且皇帝這樣的心意淺露,會不斷有人洞悉到且加以利用,其方式無非是針對李昭德加以進攻。
李昭德雖然鬥志不乏,不懼任何挑戰,但他覺得好不容易所爭取來的大唐新世,不該再執着於各種內耗政鬥。
所以他表態請辭,也真的不是恃寵生嬌的以退爲進,雍王的事蹟真的讓他頗爲羨慕那種退出紛爭、專注營邊的處境。
他或許沒有雍王那樣的才具氣量,但若能外使北上,專心解決突厥的邊患問題,同樣也讓他頗爲期待,乃至於甘心爲此放棄宰相勢位。
畢竟如今的他,已經是神都這個政局中最大最醒目的目標,只要一日沒有鬥死鬥殘他,隱藏在暗處的黑手怕是就不會停止。而更恐怖的是,可能這些黑手中還有一隻手是屬於皇帝的!
陸元方直切根本的發言,讓接下來的各種議論都變得敷衍潦草,衆人不再急於就此發表什麼看法,轉而開始思考一些更加切身的問題。
感受到這氣氛的變化,李旦索性叫停議事,着令政事堂後續繼續進行,自己則離開了政事堂。
行出政事堂後,李旦並沒有返回宮中,略作沉吟後,他便沉聲道:“去上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