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元方一行隊伍規模極大,足有兩千多人。當然,其中有一半多千餘人原本就是雍王府屬員並家眷,諸如親事、帳內並封國田邑員佐之類。
畢竟朝廷對雍王的態度已經轉變到了一個新階段,表面尊榮有加、內裡提防不已,這些與雍王關係密切的員衆們,即便在留在神都城,也不會有太大的前景可言,反而要擔心會不會被捲入到一些針對雍王的陰謀算計中、遭受無妄之災,還不如干脆直接轉來長安。
除了人員配給之外,朝廷對於隴邊功績的實際犒獎,也並沒有出乎李潼的預料,各種勳冊告身足有幾大箱子,但實際的錢帛財貨卻完全沒有。
朝廷在財物上非但一毛不拔,而且還加大了對陝西人、物的抽取力度,儘管距離秋賦、冬集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但現在就下令諸州租調即刻押解入都,道內官員無需首選,可以直接參加今年的吏部銓選。
這意圖也很明顯,就是要趁着陝西道大行臺還沒有完全接掌道內政務的情況下,將陝西道諸州縣人、物資源抽乾榨淨,給雍王留下一個徒具其表的空殼子。
這是朝廷在大略方面的態度,而陸元方在見到雍王之後,又彙報了一個非常不好的消息。
“崔玄暐死了,自戕於途。”
陸元方神情嚴肅的說道,同樣不乏自責道:“臣使人相邀時,其人直道新貶衰人,不與犒軍隊伍同行,先行一步,停宿於陝州驛館,夜中自割喉管,發現的時候,已經氣絕身涼。”
李潼聽到這話,臉色也頓時一沉,凝聲道:“究竟是自戕,還是有人加害,有沒有什麼端倪露出?”
陸元方聞言後便搖了搖頭:“朝廷指使狄相公前往勘驗,臣過境時還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果,但輿情所論,都暗指其人是恐西行禍福未卜……”
聽到陸元方這麼說,李潼神色更加難看。無論崔玄暐是不是自殺,毫無疑問,這件事會給他、會給新創設的陝西道大行臺帶來極大的負面影響,短時間內怕是不易消除。
如果崔玄暐只是因爲內心的憂恐而自殺,李潼也只能感慨道不同不相爲謀,崔玄暐不瞭解自己,認爲到了自己麾下將會生不如死。
但如果崔玄暐是被人刺殺,那這當中的陰謀氣氛就濃厚多了,讓人細思極恐,乃至於不寒而慄。
歷史上神龍五王無一善終,兩人幽憤而死,三人慘被虐殺。雖然俗論都將此歸罪爲武三思的報復,但是很顯然,要將神龍政變的功臣羣體一網打盡,遠不是區區一個大難不死的武三思能夠做到的,武三思在這過程中也只是被當槍使了。
這一個時空中雖然沒有發生神龍政變,但由李潼、李昭德與狄仁傑所主導的神都政變同樣也有類似的意義。
崔玄暐屬於狄仁傑引入的幹員,事實上出身博陵崔氏的崔玄暐在政變完成後,要比山西佬兒狄仁傑更能代表一部分河北人在朝局中的利益。
畢竟歷史上狄仁傑之所以能夠成爲神龍五王的精神導師,一則在於神龍五王多數由他提拔起來,二則就在於營州之亂後許多東北蕃將都是在狄仁傑的引薦下進入到禁軍系統中來,這也給神龍政變的發生提供了一定的武力保證。
所以神龍革命發生後,朝局清洗也經歷了兩個步驟,一是神龍五王被奪權外放乃至於虐殺,第二就是景龍政變對禁軍體系的清洗,以李多祚、沙吒忠義爲首的一批東北蕃將或被殺、或被貶,中唐名將李光弼的外公李楷固也是受此連累被貶、幽憤而亡。
李潼之所以再次聯想到神龍政變,那是因爲眼下這種朝局狀態竟與神龍政變後的局面依稀相似。
如果不考慮他本身的選擇,那麼這一次神都政變中,作爲政變主導的他已經遠離朝堂,而李昭德也剛剛被奪權架空,儘管狄仁傑還留在朝局中,但由他引薦的崔玄暐則已經被貶出朝堂、死於非命。
儘管兩次政變之後局面演變的邏輯並不相同,但所達成的局面竟依稀相似,這就讓人不得不感慨,時局中仍是有一些固在的元素還在頑強的發揮着其作用與影響。
陸元方看了一眼雍王出行的儀仗,不無深意的說道:“殿下如今身系萬民福祉、百姓殷望,日後出入更需謹慎,切勿輕作魚服之探。”
儘管崔玄暐身死原因還沒有一個定論,但很明顯,陸元方也是傾向於他殺,並由此聯想到雍王殿下的人身安全。
李潼聞言後便點點頭,他本身並沒有什麼勇冠三軍的強悍戰鬥力,一直也信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怕在隴右與吐蕃作戰,也只是坐鎮於後方,不去前線招搖。
來到這個世界便危機四伏,那麼無助的幽禁生活都挺了過來,雖然有的時候不得不以身犯險、捨命相搏,但若真有人要玩邪的,因爲自己謀身不慎而功敗垂成,那也真是倒黴到家了。
有關自己的人身安全,李潼並沒有加以忽略,回到長安城後所着手組建的內衛,一是情報刺探,二就是貼身護衛,所選俱身世、背景無可挑剔、絕對忠誠者。
畢竟他所在的長安城,乃是關隴勳貴的大本營。早年身在長安的時候,便曾遭遇過一次刺殺的危機。
他對關隴勳貴羣體並不感冒、乃至於惡意明顯,這一點無從掩飾,畢竟屠刀早已經亮出來。此前這些人家或還奢望能夠通過一些政斗的方式將他趕走,可現在就連朝廷都放棄了將他強召回朝,通過常規的權鬥手段這條道路已經不通,也絕對會有一部分人選擇鋌而走險。
之前幾日,就有府員建議雍王索性直接搬入西大內太極宮居住,以此避免坊居的兇險。
但眼下便入住太極宮,禮法上還是要承受極大的抨議壓力。他太爺爺李世民當年那麼大的功業,擔任陝東道大行臺尚書令的時候,都不敢直接入住洛陽隋世舊宮苑,甚至還要舉火焚之以作避嫌。李潼現在就入住西內,那就是真的太囂張了。
迎接了陸元方一行後,歸途中李潼還在思考崔玄暐死亡的問題。
儘管此前在政事堂會議上,崔玄暐對他表現出了不小的惡意,但李潼還真的沒有將崔玄暐當作一個政敵。一則崔玄暐還不夠資格,二則他也希望這些河北佬能夠給關隴勳貴們形成一些阻撓。
當然,崔玄暐很明顯跟關隴勳貴們取得了一定的聯繫,所以李潼這後一個意圖也很難在其人身上實現,但這還不足以讓他直接對崔玄暐出手。
崔玄暐罷相,完全就是一些中間派架秧子起鬨的結果。畢竟崔玄暐不只得罪了雍王,還把李昭德搞得挺不爽,在皇帝李旦也不力保其人的情況下,崔玄暐被罷相也是順理成章。
之後崔玄暐被外放涼州,這更跟李潼沒有什麼關係。他就算再缺人才,也不會想着招攬崔玄暐,至於說爲了一時的意氣就把人提溜過來,更沒有那麼刻薄。
如果崔玄暐的死亡是被蓄意加害,那這就是一個針對雍王的陰謀了,崔玄暐從頭到尾只是一個犧牲品。這件事的幕後黑手,其實也呼之欲出。
皇帝李旦結好河北人的意圖很明顯,甚至要爲其子結親河北高第,崔玄暐被貶橫死,無疑會給這件事增添一些阻滯。雍王氣焰囂張,直接嚇死大臣,甚至不排除使人加害,這也會讓不少人對陝西道大行臺產生很大的負面印象。
關鍵這件事,李潼還沒辦法解釋,越解釋越髒。陝西道大行臺新設,大量缺員亟待招募,如果評價趨於負面,這極不利於大行臺選闢員佐。
許多在野人士涉事未深,如果提前已經對大行臺有了負面的印象,那麼在對人才的吸引力方面,無疑會讓大行臺較之神都朝廷更落下風。
一直回到皇城之後,李潼纔有了一個初步的設想,入府登堂後便吩咐道:“即刻上表朝廷,請爲特進李昭德加派親事護衛,優待革命功臣。通知潞王,各選百員甲仗,入昭德、仁杰並歐公邸中,出入拱衛。”
派人保護歐陽通,那是真的擔心神都會有一些妖情騷擾到這位老先生。至於對李昭德、狄仁傑的看護,那就是互潑髒水了,也讓他們兩個尷尬一下。
李潼倒是不乏暢想,眼下的李昭德已經被架出了朝堂,本身的處境便頗爲尷尬。如果自己繼續保持與李昭德的親密互動,無疑會讓其人的立場變得更加混沌,如果堅持一段時間,能不能把李昭德搞到長安來?
當然,就算李昭德來到長安,李潼也不會大權授之,同樣也只會高位榮養,將之作爲一個標靶榜樣。畢竟他對李昭德雖有欽佩,但彼此性格也難以共事,眼下他還僅僅只是一個二房東,並沒有包容李昭德的度量。
不過這想法也只能是想想,他四叔李旦就算再糊塗,寧可直接殺了李昭德,也絕不可能放任李昭德到長安來。
畢竟李昭德在武週一朝,是唐家老臣拱衛皇嗣的一杆大旗,如果連李昭德都放棄神都朝廷,那無疑是種底褲都被扒下來的羞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