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國這一場劍拔弩張的事變,由於各自準備不足,各有掣肘缺陷,於是也不得不各作隱忍、剋制,使得局勢又退回到了可控的程度內,並沒有發展到真正大動干戈的內鬥局面。
欽陵突然回國,並表示要參加議盟。其人雖然新敗於青海,威望有損,但畢竟在蕃國積威二十餘年之久,其威勢仍然不容小覷。
在國中權貴各露退縮之意的情況下,年輕的贊普雖然志氣高傲,但也實在沒有信心只憑直系的王衛便將噶爾家連根拔起,也不得不稍作退讓,准許欽陵加入到議盟中來。
由於欽陵的加入,這一場本來是要重點討伐噶爾家的議盟就變了味道,或者說回到了處理國務大事的正軌上來。
西域方面的戰事,沒有什麼好說的,這本來就是蕃國權貴們不甘心放棄西域方面的利益,再加上聽聞唐國內亂、適逢西突厥王族阿史那俀子來投,給人造成一種絕佳戰機的錯覺。
臨時起意發動的一場戰爭,本來以爲是羣起瓜分西域利益的盛宴,並沒有結合吐蕃當下國情,制定一個準確的戰略目標與長期規劃,戰敗並不出奇,具體受損的也只是私曲參戰的那些蕃國權貴們,對吐蕃整體國勢影響不算太大。
但情況雖然如此,損失也是實實在在的,作爲大軍統帥的贊婆難辭其咎。就算欽陵歸國,羣衆們對贊婆的怨念也沒有收斂多少,多有控訴。
欽陵兄弟五人,其中長兄贊悉若多年前已經死在一場謀亂中,不久前的西域戰事中,四弟悉多於又被殺在戰場上。到如今,兄弟五人只剩下了欽陵、贊婆與五弟勃論贊刃。
勃論贊刃也曾經參與西域戰事,是前軍統帥,初戰不利後退回休整,歸國奏告消息後便留守噶爾家在邏娑城的莊園。結果噶爾家被攻破,勃論贊刃也落入贊普手中。
欽陵如今擔任大論,即便不考慮親情的元素,三弟贊婆之於他,就類似於往年他與長兄贊悉若的關係,一者主持國內政務,一者掌控外部兵力。
在公在私,欽陵都不可能將贊婆交出來供那些權貴們懲罰泄憤。往年的他兇悍強勢,自可以無顧衆聲抱怨,可現在因爲青海戰敗,在吐谷渾方面所承受的唐軍壓力陡增,在國中也是威望折損,很難再保持舊年的強橫態度。
權衡一番後,欽陵在議盟中也終於做出了讓步,將吐谷渾方面的封鎖放開一些,准許這些國中權貴們在積石山以西的吐谷渾境中劃分領地、抄掠奴戶,算是對西域戰損各家的補償,以此換取他們對贊婆的諒解。
欽陵的這一次讓步,效果頗爲顯著,與會諸邦部首領無不紛紛展露笑言,不再一副怨氣沖天的模樣。只有那個青年少壯的贊普,臉色頗爲難看。
除了與王室和有限的幾家權門針對權力把持不可調和的矛盾之外,蕃國境內其他邦部、氏族,對噶爾家最大的怨念就是,他們一家把持吐谷渾的人物、土地,拒絕分享,讓吐蕃對外擴張的戰爭紅利不能廣泛的分潤到諸權貴各自身上。
現在欽陵既然主動讓出了一部分的利益,一些對於最高權力本就沒有太大訴求的蕃國權貴們對噶爾家的怨情自然也就大爲削減。
畢竟,吐蕃統一高原,到如今滿打滿算不足五十年的時間。松贊干布誠是一代雄才大略的君主,但其不幸壯夭,之後幾十年時間裡,少主當國,幾乎都沒有對這個國家實施什麼有效的統治。
在這樣的情況下,吐蕃國中這些權貴們真能對贊普的王權產生什麼發自肺腑的認同感、爲其不計私利的捨命效忠,那才真是見鬼了。
說實話,這些年如果不是以祿東贊父子爲首的噶爾家族執掌權柄,對內對外都大有建樹,說不定統一未久的吐蕃早已經再次分崩離析,退回到高原上原本的羣雄爭霸、邦部互攻的時代。
欽陵的強勢霸道,的確讓人不滿,但拋開這一點感情上的牴觸,蕃國中無論何人都不得不承認,欽陵的確是一個不世之材。其人擔任大論,執掌軍國大計,對吐蕃整體國勢都是有利的。
由於欽陵在吐谷渾方面做出的讓步,原本在劍拔弩張的氛圍中開始的議盟,竟漸漸有了和氣的味道。與會諸蕃國權貴們,起碼有十幾家都繞過贊普,與噶爾家進行盟誓。能夠拿在手裡的利益,纔是實實在在的好處,至於年輕的贊普適是何感想,他們真的不太在意。
讓渡出一部分吐谷渾方面的利潤,欽陵也是在權衡諸多後,不得不做出的決定。
青海一場戰爭,讓他深刻感受唐軍在統籌得宜的情況下所爆發出來的驚人戰鬥力。唐國少王掌權,渴於邊功、本身又謀計深刻,必然不會僅止於當下這種局面,未來數年間肯定會繼續向青海戰場投用人力物力。
單憑噶爾一家,再加上那些立場本就搖擺不定的諸胡附庸,實在很難抗衡唐國的壓力。而國中贊普又目他爲仇,讓他不能集中全力與唐國論戰。
如此內憂外困的局面下,放開一部分吐谷渾的利益,從而換取到一些國中的援助,也是維持吐谷渾局面爲數不多的一個選擇。
這一場議盟,前半段還是吐蕃權貴各家聲討贊婆,但是到了後半段,主動權卻完全被欽陵所掌握。與會各家紛紛表態願意派遣私曲前往吐谷渾地駐紮並協同防守,儼然有種要在邏娑城外另創一個軍事中心的趨向。
贊普赤都鬆贊從頭到尾參加了議盟,但存在感卻委實不高,只是旁觀國中一干權貴與噶爾家締結聯盟合作,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
返回邏娑城紅山宮殿後,由於一名奴婢進侍緩慢,贊普直接拔劍將之刺死,同時心中餘怒未已,頓足怒喝道:“葉阿黎那個賤人,她逃去了哪裡?無論她逃往何方,上天入地,都要把她給我捉拿回來,我要親手殺了這個背叛王上的賤人!”
這一次欽陵能夠及時歸國逆轉局面,關鍵就在於葉茹的臨陣反水。如果欽陵沒有及時歸國,贊普大可以借今次議盟,與國中權貴們達成一個制衡乃至於除掉噶爾家的同盟,而不是現在這種局面。
宮殿內外,羣聲寂然,只有年輕的贊普剋制不住怒火的咆哮。
然而贊普的怒火還沒有完全發泄,卻又有一道驚人的消息傳來:結束議盟之後,欽陵正率一批權貴直往宇那拉康拜謁王母沒廬氏。
得知這一消息後,贊普額頭頓時冷汗直涌,也來不及再作發泄,連忙下令王衛將士集結,護送他前往宇那拉康。
贊普並不是王母沒廬氏的嫡生之子,甚至在王統繼承當中都不是第一,他還有一個兄長於泥婆羅擔任國王。前代贊普壯夭後,諸子皆幼,長子因有泥婆羅血脈,讓國中的權貴老臣們不喜,不願奉之爲主。
赤都鬆贊母族不夠強勢,又願意折服於沒廬氏之下,所以在經過一番波折後,才得以繼位爲贊普。
隨着年齡漸長,贊普對掌權的噶爾家越發不能容忍,相應的對於王母沒廬氏自然也談不上有多親近。大論欽陵是杵在贊普當面的一座高山,而王母沒廬氏則就是積聚在贊普頭頂的一片濃厚陰雲。
此前由於葉茹反水,贊普遷怒王母、將之軟禁,此時聽到大論欽陵前往拜訪,自然滿心惶恐。但凡這二者達成什麼丁點共識,他這個贊普只怕就要性命難保。
贊普一路心急如焚的抵達宇那拉康,此時大論欽陵已經率衆離開。
贊普徘徊在宮殿之外,猶豫片刻之後,脫下了華貴的袍服,赤裸着上半身,身裹一件粗糙的毛氈步行進入宮殿,一入殿堂便跪在了地上匍匐而行,直至見到王母之後,才哭泣道:“此前封鎖宇那拉康,只是擔心外界躁鬧驚擾到王母,並不是有意的無禮……”
王母神情頗有倦怠,垂眼看着披氈請罪的贊普,長嘆一聲道:“贊普年歲漸高,有了自己的主見並不出奇。但你的母親雖然偶有疏忽,畢竟不會害你。與加布賤民交戰的唐國對手,事蹟你有沒有聽說。唐國那位少王啊,手段可比你要高明得多,他雖然用兵反抗了他的祖母,但對他的祖母仍然竭力維護……”
贊普聽到這話,氈布覆蓋下的後背上又是冷汗直涌。
王母則繼續嘆息道:“我輕信了葉阿黎那個賤人,沒想到她竟這樣兇狠,敢將加布賤民引入國中來,這的確是我失算了。但贊普你將我拘禁在宇那拉康,不與外人相見,才讓加布賤民攪亂議盟。我並不是要干涉你治理國家,但你的手段比起加布賤民還是稚嫩,我母子同心還要小心翼翼,實在不應該再反目成仇!”
贊普聞言後忙不迭又點頭應是,無論心裡想法如何,面上都不敢有絲毫的不恭流露。
“你放心吧,加布賤民來見我,並不是討論贊普相關,說的只是葉茹的事務。”
王母見贊普知道敬畏了後,便也不再繼續敲打,示意贊普起身入座,才又說道:“他講了葉阿黎的事情,你知不知他是什麼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