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宮中,皇太后已經從甘露殿重新回到了觀風殿。這樣的安排當然不僅僅只是改變一個住所那麼簡單,甘露殿僅僅只是上陽宮一處燕居內苑,而觀風殿早在二聖臨朝時期便是聖駕駐蹕洛陽時主要的議政場所。
此時的大殿中,雖然內外廣有宮人、甲士侍立,但因爲雍王與羣臣還未至此,大殿中仍然顯得頗爲空曠冷清。
今天的皇太后經過一番盛妝打扮,髻發危高、鳳目有神,精神顯得頗爲矍鑠,端坐於大殿中,已經做好了再次面對羣臣的準備,在其面前的御案上,擺放着一方金匣,金匣中所盛放的便是天皇大帝遺詔。而這一份詔書,也就是武則天在天皇賓天之後能夠逐步坤極天下的法禮源頭。
大殿中一片肅穆的氛圍,兩側廂殿裡則停放着天皇二子靈柩,家人們已經各自服喪,悲哭有聲。
正午時分,皇城端門處的各種喧鬧聲也傳到了上陽宮裡,這讓宮中仍在等候的宮人們都略有變色,擔心或許會發生什麼性質嚴重的變數。
幸在事態並沒有往最惡劣的情形發展,當雍王態度也變得激烈並鮮明起來之後,端門前聚集的朝臣們也終於不再吵鬧分裂。
除了實實在在的兵戈威脅之外,更重要的還是此前便已經在城中略作傳播的流言在雍王口中得到了證實,當今聖人以及歸國謀反的廬陵王的確已經雙雙斃命。
這消息給人心所帶來的震撼,饒是心理素質不差的人一時間也驚駭至極、方寸失守,再見雍王殺氣騰騰之狀,則就更加的不敢再作任性之爭。
朝士們被震懾住之後,李潼也不再拖延,即刻下令諸軍前後導引護從,並將諸宰相強引跟隨自己,直往上陽宮行去,同樣也沒有落下已經面若死灰的姜晞。
上陽宮宮門前,李潼率先下馬,向着宮門拜倒於地並大聲道:“天步時艱,王業多難,寶位失守,奸邪爲禍,臣等猥愚之才,竟生失運之懼。惟我國家之所受命,功合開天闢地,高祖再造黎元,太宗興極政治,高宗重光諸夏,隆運長蔭,寰宇同沐!逆亂之禍,何代無有?先君遺澤,豈失頃刻?皇太后宗家元母,大帝遺孀,嘉運之所盛聚,累有扶立之功,今爲邦家再請皇太后陛下歸朝……”
在雍王叩拜乞請的同時,李思訓也作爲朝臣們的代表,手持請駕書文趨行登殿,並將書文內容宣讀一番。隨着皇太后於殿中頷首,纔有中官行出將雍王並羣臣引入觀風殿前。
這時候,羣臣也已經見到殿左高懸的白幡,一片驚呼聲中,班列中便響起了一些臣員們的悲哭聲。
雖然皇帝李旦失治兼失人,最終自己也難逃自食惡果的命運,但不得不說,整體上而言還算是頗具仁風,特別是對經歷過武週一朝酷吏政治折磨的朝臣而言,對於這樣一位仁恕的皇帝還是充滿了感情的。
然而有感情是一方面,世道進程終究不能裹足於任性濫情之中。一個皇帝,哪怕他再怎麼仁慈,於其在位期間爆發這樣嚴重的禍亂,都談不上稱職。因此哪怕羣臣因皇帝之死而悲痛傷感、眼淚汪汪,今天這個場面,註定不會是一個充滿人情的場合。
當羣臣齊叩於觀風殿外時,皇太后也有了進一步的舉動,在中官攙扶下行出了殿堂,站在殿階高處俯瞰全場,擡手示意中官傳達她的話語:“弘道舊年,大帝棄國賓天,遺命託朕幾事。嗣子或非璋器,卿等或爲令臣,所以歸政還宮,休養餘年。政治漲消不計,祿料恆有所給,宗家幾負卿等?竟然禍生宸居!
巨賊盜符中書,諫臣失於制衡,死罪!豺狼冒直宿衛,劫持藩子爲亂,死罪!章軌已失匡束,輔臣袖手無爲,更是死罪!我兒才器或是猥下,滿朝可有輔佐之才?今日勸我歸朝,幾人惟誠進言?”
皇太后面無表情的斥問着,中官獨特的尖利嗓音又將這番話宣揚全場,在場羣臣聽到這一番斥問,也都不免各自慚然。
雖然說這一次神都動亂原因複雜,如果深作追究的話,皇太后當然也是因素之一。但所謂君辱臣死,現在則是君王橫屍於棺槨,羣臣苟活於人間,一時間也都羞於爭辯。
“雍王出班!”
稍作沉默緩氣,武則天繼續開口說道。
李潼聞言後便站起身來,趨行直登陛前,垂首恭立。
武則天垂首看了他一眼,然後擡手示意宮人將皇帝與廬陵王子嗣引出,幾人俱立於殿階之下。
“立愛惟親,立敬惟長。棺槨伏屍兩人,與你有無瓜葛?看一看宗家你幾員兄弟,哪個有力可搏殺血仇?大禍臨門,你份當宗家冢嫡,敢作無事之想?”
看着站立一排的孫子們,武則天又將視線轉向李潼,指着他怒聲道。
“臣不敢!臣……”
李潼忙不迭開口說道,然而不待他把話講完,武則天已經揮手打斷他並繼續怒聲道:“你不敢?若真全無忍辱之計,何以至今不敢抽刀?羣臣袖手於邸,坐望君王爲賊劫走,縱非元惡,亦是幫兇!你枉爲宗家少壯,不敢極力除惡,反而先傳亂檄,欲薄羣臣罪過。當年扶迎歸政,你亦有參於事,寶位所屬,是你一言能移?”
李潼聽到這斥責聲,眼淚頓時也涌了出來,伏地悲聲道:“臣此行歸國,本意奉駕歸祀,豈敢有褻弄宗家名序之想?然而亂生宸居,臣縱竭力馳行亦爲時已晚。君辱臣死,適聞韋相公羞於失此節義,竟然揮刃自裁……此番家國之禍,實難歸咎幾人,臣已痛失宗家恩長,更不知朝中會有幾人慷慨殉節!
寰宇之內,萬物之心、億兆人命,聚此一家,豈能容三韓孽種、遼西賊夷劫我國家寶符浪行江湖?當時唯慮大局,輕使逾越之計,只爲留我社稷符命於國內、羣臣免於失君之辱,以權應變。君父志節壯烈,寧死不墮宗廟威嚴,臣得聞此節,更痛徹心扉……”
眼見雍王哭拜於地,宰相李思訓亦趨行至前並叩首道:“當日殿下灑淚爲計,不忍聖人負孽棄國、又恐君臣之義絕於一夕,臣親爲執筆,若因此權變爲罪,臣亦罪不容恕。殿下身是大帝冢嫡嗣息,勳功亦爲社稷樑才,宗祧之序、內外之功,舍此無人!臣請以身當刑,以告祖宗!”
“天有日月,地有鬼神!殿下忘身赴難,公義無私,天地實知,臣等亦知!”
這時候,在場一衆隨雍王歸國的甲士們眼見此幕,也都紛紛跪倒,齊聲呼喊道。
見到皇太后對雍王一通斥責以及雍王的悲聲迴應,在場衆朝士們心緒也都漸漸變得複雜起來,尤其是前班那些高品重臣們,神情全都變得嚴肅無比,不再僅僅只是沉湎於傷感、震驚之中,開始意識到眼下這一局面的嚴重性。
雍王傳檄廢君,這當然是不合理的,這樣的舉動本身就會遭到時流的非議。特別是皇帝並沒有逃到河北,而是死在了黃河以南。
皇太后與雍王這一問一答,並不僅僅只是爲了給雍王洗刷僭越的指摘,同時也是點出了一個讓人感到絕望的問題。那就是皇帝的死,他們這些朝臣也不乾淨。即便不說無能、失職,起碼在韋巨源自刎殉節面前,他們這些朝士們都可以歸爲失節之臣。
眼下這樣一個局面,就有些類似於垂拱年間李唐宗室的作亂,但還要更加惡劣。因爲在幷州還有豫王所統十萬大軍,一旦豫王以爲父報仇而起兵,必將生靈塗炭,而朝臣們也將面對一個貞節有失的問題。
此時東北契丹已經豎起了反旗,而去年突厥默啜也剛剛寇掠過河東。且不說局勢發展到同室操戈的程度、誰勝誰負的問題,如果諸胡趁此內寇,大勢糜爛將更加的不可估量。
如果雍王此前沒有傳檄僭越,朝臣們或還敢黨結同盟、逼迫雍王稍作讓步,可現在雍王已經退無可退,而且即便大業不成,也有足夠的力量拉上足夠的人去陪葬。
“臣等不能匡扶君上,以致禍生國中。雍王殿下公義從權,檄文所宣亦邦家正聲!唯今寶位不可空懸,宗家不可無長,恭請皇太后陛下歸朝冊命,臣等唯陛前受刑!”
前班其他臣員們還在猶豫不決,王及善這個老先生已經先一步出班拜倒,俯首說道。而這一次跟隨其後的則是此前叫囂最猛烈的姜晞,因爲他身爲殿中監,本就是奉御之首,一旦因事論罪,必然也是最大的罪過。
宰相們紛紛表態,其餘臣員也都陸續跟進。因爲眼下已經不再是雍王與皇太后權勢屈伸的問題,而是已經關係到社稷是否穩定、朝廷正義與否。
在羣臣叩請之下,皇太后終於登上了輦車,重新返回了大內明堂,接着明堂中便誥冊頻發。首先是聖人李旦器難守國,還給舊封、出藩相王,豫王李成器革除舊爵、以嗣相王,悉裁外職,即刻歸都扶柩歸葬乾陵。
接着便是雍王李濟加元嗣,並命監國,處分軍國政刑。監國元嗣受命以後,即率羣臣於明堂請爲皇太后上則天聖母太皇太后尊號。
之後太皇太后歸大內徽猷殿榮養,唯知三品以上職官黜陟。監國元嗣臨朝布新,原宰相王及善等悉罷知政事,各以五品散階放邸自養並奪蔭子諸事,其中殿中監、郕國公姜晞奪爵奪官併發付刑司計量。逆賊韋承慶竊符以來凡所制敕頒給,一概奪之。
與此同時,以長平王李思訓爲宗正卿,歐陽通爲禮部尚書,姚璹爲吏部尚書,西京國子祭酒楊再思中書侍郎,行臺戶部尚書李元素爲尚書左僕射,行臺兵部尚書姚元崇爲兵部尚書並領安北大都護,漢王李光順爲西京留守,七員並參知政事。
陝西道大行臺裁撤,除西京留守諸職、五月前諸員悉赴東都察用。原行臺中、內諸軍併爲十二衛府,以充東都長上宿衛六萬甲士。相王諸子各給衛率諸職,各募長史且充其事,服闋即授。
朝廷軍政事宜稍作調整後,接下來便是覆及天下的政令宣改,諸道各遣黜陟安撫使,分巡各道,並以秋十月爲期,諸州各遣朝集使會聚東都並奉駕歸祀皇陵。
前宰相李昭德授廣州都督並嶺南五府經略使,鬱林王李千里爲安南大都護,陸元方爲益州大都督府長史,王方慶爲荊州大都督府長史,格輔元爲揚州大都督府長史並運河轉運使,魏元忠爲山南道黜陟使,潞王李守禮爲幷州大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