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本就勤思好動,對於京中當下最熱鬧的上巳佳節相關籌備,自然也沒有置身事外。
早在東都洛陽時,太平公主名下的戲坊產業便是洛陽城中風月勝地,最風光繁榮時甚至還要超過了長安的平康坊,因此太平公主是深知風月行業的利潤驚人。
返回長安後,先是名下的各類資產銳減、甚至就連飛錢這一大營生都被充公,雖然尊號更加虛榮,可封邑、宅田等產業統統遭到了剋扣,可謂是損失慘重。
雖然說她這樣的身份地位是絕對不會有衣食之憂,但對於享慣往年奢靡風光的太平公主而言,這樣的生活處境顯然不能讓她滿意。聖人對她的訴求不理不睬,那她也只能自力更生。
長安城百業興盛,但在經過一番考察取捨後,太平公主最終還是選定風月行業入手。倒不是她自己篤愛此道,實在是因爲除此之外她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往年的她雖然產業衆多,但大部分還是皇家賜給的莊園邸業,就算有一些需要經營的,也多由乳母張夫人等親信家奴操持。可是隨着張夫人被處斬,其他心腹家奴也離散不少,讓她找不到足夠的心腹去開設並打理產業。
做生不如做熟,洛陽城的戲坊是太平公主從無到有、一手經營起來,本就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更何況當中也確是巨利喜人,所以太平公主便也再次瞄準此業,打算在長安城中再創輝煌,延續其娛樂大亨的身份。
太平公主既然要投身此業,手筆自然也是極爲驚人。先是在平康坊中搜購館閣、置弄場地,然後又頻頻使人往別處挖角,一副要將平康坊名妓全都收入麾下的架勢。
但這一番忙碌,成效並不算好。太平公主雖然也有長安戶口,但畢竟已經離開十幾年之久。特別早年行臺時期,長安城內權貴階層人情形勢早被梳理了許多遍,如今她氣勢洶洶,一副強龍過境的架勢,自然讓人反感警惕、乃至於羣相抵制。
如今的太平公主也的確不如往年那樣勢力壯盛,再加上平康坊也並不是沒有直達天聽的渠道。早前的平康藝社便是由如今的楊惠妃牽頭組成,雖然眼下皇妃長居大內、深居簡出,但偶爾也會召一些故人入宮敘舊。所以起碼在心理上,平康坊衆人不失底氣,不會因爲太平公主一通威嚇便折服。
所以太平公主在長安的產業經營過程並不順利,雖然置辦了幾個場館,但是由於遭到了行業抵制,加上沒有風月班頭的名妓坐鎮,開業以來便門可羅雀,頗爲蕭條。
太平公主自然不會輕易認輸,所以便將這一次的上巳節當作一個突圍的機會,既然平康坊這些伶人們對她的招攬反應冷淡,索性便從東都戲坊調人過來,並借這一次的上巳節曲江會推介出來,打造一批新的豔名滿長安的風月頭牌,以達到改寫長安城中風月格局的目標。
至於豪擲重金、搜買詩辭的這一種現象,雖然本也存在,但卻在太平公主加入後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眼下的太平公主雖然略有失勢,但過往多年深受父母兄長們的寵溺,所積攢出來的家底之豐厚,自然也是令人咂舌,拼起燒錢能力來,自然不懼世道中的任何人。
諸如眼下堂中所擺設的這些財貨,大部分都是太平公主着人送來,雖然這當中也有太平公主知道李潼身份的緣故,但在訪問其他時流學士們的時候,手筆同樣不俗。
在聽完上官婉兒講述太平公主近日所爲後,李潼便忍不住嘆息一聲。對於他姑姑置弄產業、自力更生的行爲,他還是比較欣賞的。可這手段,則就真是讓人一言難盡。
這一系列的操作奮鬥史,讓李潼聽來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實在是像極了後世資本攻城略地、闖進某個行業中大肆破壞原本行業規則的現象。不過相對於資本,他姑姑倒也還算有良心,起碼是有着一定長期經營的打算,不會像資本那樣高位拋售、抽資無情,只留下一地狼狽。
可見再惡的人,仍能不失人性底線。可是對資本而言,人性本身就是一種可以進行沽價的商品。
太平公主想要搞點副業,李潼對此倒不反感,可你能不能別每次都戳着人肺管子操作?原本他還在思忖並檢討是不是自己對聲色風流過於放縱,所以才導致上行下效、世風漸下,卻沒想到原來幕後更有黑手推動並加劇這一過程。
瞭解到這些後,李潼便望着擺在廳堂中的那些財貨冷笑道:“若是別個來訪,倒也不必計較財貨多寡。但既然是大長公主,那就不能不計較。明知我有一等的才情,卻想以三等的資貨求用,這決不可允!”
“啊?這、這應該也不算少了吧?”
上官婉兒聞言後便瞪大眼睛,訝然說道。
“少,少得很!我才蘊幾許,她自有深知。既然已經來訪我,應該知道只要我肯相助,時流餘者全都不必再作訪問。如今她既訪我,還訪其他,物力已經不夠匹配,心跡更是疑我輕我!”
李潼一副恃才傲物的模樣繼續說道。
上官婉兒聽到這話後稍作咂摸,繼而便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的確是這個道理!果然持家判事還是要多問夫主,我夫妻豈是貪婪之人?可若讓人因此便看輕夫郎的才情,這實在不能輕易答應!那依夫郎所見,咱們該討要什麼樣的價碼?”
“不是已經說過了嗎?只要有我,不需餘子。我才既當此,自然也要趁此時價!她訪問京中時流才士總耗多少,覈算整計之後送來邸中,貨到辭達、童叟無欺!”
李潼一臉理所當然的回答道:“也不要妄想欺我瞞我,她凡所訪見的才士們,總不會因此遁出此方天地,我自己也能查個清楚!”
“唉,終究還是夫郎狠惡、不對,是明智啊!若換了我,真是窮極思量都想不到這樣確鑿無疑的判計!家中有這樣英明夫主,我還怕什麼孩兒沒有產業蔭享!”
上官婉兒聽到這話後連連拍手讚歎道:“轉天便要到上巳節,她不久必然還要來訪,屆時我便如此答她。有所施,有所報,這也是與人相處的基本道理啊!”
李潼本就想敲打一下他姑姑,之前還一直都沒有想好該要怎麼做,現在正好借這個機會稍施懲戒,順便整頓一下京中風月戲鬧過於喧熱的現狀。所以這般勒索也絕不是戲言,就算真的不能榨出這麼多,也要儘可能給他姑姑製造更大的虧空。
他也並不擔心太平公主會不會入彀,畢竟已經投入那麼大了,而且他也有足夠的才情能量讓他姑姑一通張羅籌備黯然失色,太平公主自然也明白這一點。哪怕心裡再不情願,爲了不讓先期的投入打了水漂,也必須要硬着頭皮被割上這麼一刀。
夫妻兩人正在這裡閒話,門僕突然來報太平公主登第訪問,上官婉兒便望着李潼說道:“那三郎你見是不見?”
“還是不見了,有的事情終究寧讓人知、莫讓人見,免得憑生煩惱。娘子自與接洽,我便先回宮去了。”
李潼起身說道,見上官婉兒神情略有失望,便又彎腰輕撫她髻發笑語道:“來日上巳節會,李學士家眷亦專有一席,屆時能與娘子同賞佳節戲樂。”
“真的?夫郎可不要騙我啊!”
上官婉兒聽到這話後,臉上頓時又驚喜流露,撲在李潼懷中,櫻脣狠啄幾口,這才放開夫郎,目送李潼自後園離開,然後折轉回堂,讓人將太平公主請入進來。
“怎麼樣?事情辦得如何了?李學士有無妙筆巧着,書下美篇?快快取來讓我先睹爲快,再傳伶人連夜排演!”
太平公主足下生風的疾步登堂,還未坐定便指着上官婉兒一連串的發問。
上官婉兒見太平公主這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心內又是一嘆,心中竟生出幾分憐意,但還是搖頭道:“要讓大長公主失望了,我家夫郎說了……”
她將李潼方纔所言轉述一番,而太平公主在聽完之後,臉色已是變幻不定,原本的急切轉化爲了失望與惱怒,氣得拍掌怒喝道:“這、這人還有無人情可言?他從我這裡榨取多少,他心裡沒個底細?眼下居然還要強榨,我究竟欠他多少!他是否在邸?讓他出來見我……我去見他!”
說話間,太平公主便直往後堂行去,步履之快,上官婉兒都阻攔不及。但很快,她便又臉色鐵青的轉回來,怒氣衝衝的望着上官婉兒忿聲道:“你我也算舊識,這種話竟也能說得出口!深交多年,你要因這些許俗物同我裂席?”
“我心裡也是極盼公主殿下能業有興立,但這件事,我是想幫也幫不上啊……你家親徒自發錢瘟,我也是守得婦好便要失閨情,少母幼兒、夫主失情難傍已經讓人辛酸落淚,再受這樣的見疑非難,也真是有口難辯……”
聽到太平公主的斥問,上官婉兒也是一臉無辜狀,說着說着便眼圈發紅,幾欲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