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京中來客們自然是大飽眼福、竟夜歡愉。然而同行的贊婆卻就沒有這種興致了,一路奔波終於返回了隴上,在鄯州州府短憩兩個時辰,天色還未大亮,便已經起身,並請州府吏員去通知郭元振。
趕了大半天的路,又跟京中同僚們胡鬧到將近天光,郭元振剛剛淺睡片刻便又被喚醒,心情自然算不上好。不過他倒也不敢怠慢正事,扶着痠軟的腰骨勉強起身,還不忘着員去將陸景初等幾個傢伙喚醒。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幾人纔在州府別堂聚齊。看着陸景初他們臉色蒼白、兩眼充血,走起路來都是一副搖搖晃晃的姿態,倒不像是尋歡半夜,而是被人蹂躪至天光,郭元振自是一臉的不屑,連連發聲取笑。他自己狀態未必多好,但類似事情經慣,耐力是已經培養起來。
“邊中風情雖好,只是磨人筋骨氣力啊!”
被郭元振取笑一番,陸景初自然也是神情羞赧,全然沒有了昨晚要一挑十的豪邁,略作自嘲後又幹笑着湊近郭元振耳語幾句,而郭元振在聽完後,望向他的眼神中也是滿滿的鄙夷。
閒事稍作短話,而後衆人便開始用餐。一邊吃着早飯,陸景初等幾人一邊向郭元振傳達一下朝廷對隴邊規劃的細節。
隨着吐蕃贊普率軍東進,青海局勢變得異常緊張,大唐雖然並不處於矛盾的核心,但對這一次即將爆發的衝突所寄予的希望,甚至還要超過了那矛盾的雙方。
在外交層面上,朝廷已經斷絕了同吐蕃的互使邦交,不再進行主動對話。而對噶爾家則就友善得多,且給予了各種實際的扶植。
但在實際的軍政佈置方面,自然不能秉承過於簡單直接的態度。須知朝廷同噶爾家達成的共識,海西方面僅僅只是由贊婆出面,而噶爾家真正的話事人欽陵是何態度,則仍然值得深思。
雖然說噶爾家目下處境窮困,可欽陵眼下畢竟還是吐蕃名義上的大論,且極富戰爭技巧,過往對大唐的惡意也都不做掩飾。眼下贊普東進的確給噶爾家的生存帶來極大壓力,可欽陵實際上究竟會選擇以怎樣的方式破局突圍,而贊婆又能對這個兄長施加多大的影響,仍未可知。
所以朝廷針對隴邊軍政官員們的指示也並不死板,在保證聯結噶爾家以對抗吐蕃的大前提下,具體的操作手法則仍需依照實際情況進行操作,說的更直白一點,那就是就算要同噶爾家展開一定程度的互動,但也要將刀子緊握在手中,若事有必要也完全不必留情。
這樣複雜的指使,對一般人來說是有些不好理解,但郭元振在這種爾虞我詐的環境中卻頗有幾分如魚得水的自如,加上作爲聖人潛邸心腹,對於聖人的真實意圖也有着充分領會,所以不需要陸景初等再作細緻說明,心裡便已經有了非常具體的認知。
簡單用過早飯之後,幾人便行出食堂去見贊婆。這會兒贊婆早已經將行裝整理完畢,一俟見面便提出即刻動身,真是一刻時間都不願耽誤。
噶爾家與大唐這一次的合作,核心就是貨品的交易,由大唐提供物資以緩解噶爾家各種物資的告竭。而鄯州便是貨品發運的主要地點,眼下大多貨品也多集中在此。
這一次的貿易是贊婆極力促成,爲了保證能夠順利進行,甚至不惜直接出手截殺國中的使者,可謂是用心良苦。所以對此自然也是關心至極,在返回青海之前,當然要仔細點驗一番。
郭元振對此自無不可,親自陪同着贊婆於境域中諸貨棧倉邸遊走一番,任由贊婆進行細緻的檢查。
這其中,於河源城負責看守貨倉的乃是一名胡人酋首,名爲句貴。當見到郭元振率衆而來,忙不迭趨行迎上,可是在見到隊伍中的贊婆之後,神情不免有些驚懼尷尬。
而贊婆在看到對方相貌後,眉頭也是微微蹙起,並有些不悅的瞥了郭元振一眼。這名胡酋句貴並非別者,正是數年前欽陵意圖進寇黃河九曲時,被郭元振在莫離驛陣前策反的海西前鋒將領。如今故人相逢,卻實在談不上喜悅。
贊婆不知是否郭元振刻意作此安排,掃了那名胡酋句貴一眼之後也沒有說話,而是進入倉邸中檢點貨品,較之別處都要更加認真。
郭元振將這一幕看在眼中,示意胡酋句貴跟隨於後,並正色說道:“你知此方儲貨事關要緊,若職任中出了紕漏,不獨國法難容,蕃客也不會輕饒過你!”
句貴聞言後自是連連點頭應是,可是在看到贊婆那仔細點驗、一副猜忌心重的模樣,又不無委屈的說道:“往者生計所迫,不得已有順悖行徑。但今身爲大唐職臣,府君善治善撫,但得職事周全,自有生路廣闊,不需兇戾爭命,又怎麼敢固執舊怨,敗壞自身的前程……”
換言之,你們噶爾家在我這裡已經是一個過去式,老子現在跟着新主子混,小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滋潤,纔不會繼續再跟你們糾纏。
贊婆聽到這話,心裡自然有些不是滋味,明明是你老小子背叛了我,怎麼這話說的老子倒像一個渣男,跟我過日子委屈了你?
而郭元振則在一邊呵呵笑語道:“唐家興治,法度淵博,所以能包容萬族,無論華夷俱可安生於此制度之內,強者不失志力伸張,弱者亦能保全身家性命。若有醜類厭見民衆安生,只作威令虐害,又怎麼配居人上、享盡人間供奉?若政治不能行於道義,上下不能守於真心,即便猖獗於一時,人間自有強權加以制裁!”
胡酋句貴聞言後便連連點頭應是,不用想這番話意指何處,總之郭府君放個屁都馨香無比。
贊婆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可不待其人開口發聲,郭元振便又繼續說道:“因此將軍大可不必過於憂計當下,蕃主雖然狹量難容,但人間自有聖主樂於賜人生數。但能循道求之,自不會拒之道義之外,如此才配得上應天持符、宣命施教的偉岸。
苦鹵鹹澀,自有甘泉解渴,沙磧荒蕪,嶺上卻草木生髮,父母賜我性命,自然不是爲的讓我來人間受苦,或困蹇於一時,但極目眺遠,此身所在仍是廣闊人間!大路通衢之所以人煙鼎盛,便在於可左可右,世上第一等的愚計,便是逼得自己無路可走。
鯤魚錯生在了泥塘,哪怕有心善處,但終究不能相容,彼此都沒有罪過,只是造化作弄,終究是要拼出一個你死我活,短見者不知人間復有滄海,但通達者卻能化鵬而走,扶搖萬里!”
饒是贊婆意志堅定,也不得不承認郭元振一番說辭實在是太有蠱惑性,甚至就連他一時間都忍不住浮想聯翩。
但現在最切實的問題終究還是要解決當下的困境,所以贊婆便又暗歎一聲,收起思緒,繼續檢點倉中貨品。
幾處倉邸遊走下來,時間已經到了午後。而這時候,衆人也早已經身處在赤嶺隘口。早年的赤嶺,自是唐蕃對抗的最前線,但如今此處險塞已經盡爲大唐所有,並被打造成一座牢固的隴右防線。
一行人待在河源大營中,等待赤嶺西側遣兵前來引護。趁着等待的這段時間裡,郭元振再就貨品的發運步驟與贊婆進行細緻的討論,同時也涉及到一部分在青海設置榷場的話題。
贊婆此番入唐,所達成的交易量本就不小,當中生出一些波折後,朝廷又加大了一部分輸給的貨品。這些增加的商貨,並不需要噶爾家再提供商品交換,而是作爲榷場的租金進行支付。
此前在長安時,朝廷所提出設置的榷場共有四處,一處是位於青海湖泊中的伏龍島,一處則就是海東的莫離驛。這兩處地點,眼下都在大唐控制當中,自然沒有什麼疑問。海西方面但以商貿爲名,向大唐提出請求,便可獲准通行於兩處。
至於另外兩處,一處便是讓大唐頗存怨念的山南渴波谷,另一處則就是吐蕃贊普目下正率衆駐紮的積石山北麓積魚城。渴波谷乃是青海中部連接各方的重要通道,榷場設立於此,贊婆也沒有什麼意見,他在主動提出相關要求的時候,就已經打算將渴波谷作爲一個籌碼。
可是積石山北麓的積魚城,則就讓人有些爲難了。積魚城本身就是從青海返回吐蕃本土的重要通道,其所地當積石山區域礦產豐富,且靠近一處重要的資源產地,那就是鹽池。而彼處的鹽池,也是噶爾家得以控制青海的重要手段。
除了這些本來的意義,更重要的一點是眼下積魚城並不在噶爾家控制之中。贊普率軍親駐彼處,如果得知此城居然被噶爾家租借給大唐興建榷場,那可就真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當然,贊婆也明白,大唐在明知青海局勢變化的情況下,仍然提出在積魚城設置榷場,本意自不是爲了開展商貿,就是爲了羞辱贊普、激化矛盾,並給自己干涉青海尋找一個理由。
儘管相關的話題已經是贊婆在自作主張,但他也不敢在未請示兄長的情況下便答應大唐在積魚城設置榷場的要求。所以在經過一番商討後,最終才決定將第四處榷場選擇在更加偏南的星宿川。
星宿川在地理位置上更加接近青海那幾處鹽湖,而且有通道可以迂迴溝通黃河九曲。大唐國中雖然不乏產鹽地,但在隴邊則就有些不足。隨着隴邊、青海常駐人馬越來越多,國中運輸成本激增,也需要在當地掌握一個穩定的食鹽產地。
而且星宿川的方位距離衝突焦點的積魚城並不算近,就算是噶爾家真的與國中交戰內鬥起來,也能通過星宿川繼續與大唐進行交易,獲得物資的補充。
大唐朝廷在經過一番探討後,最終也答應了這一位置改變的提議。星宿川位於黃河的源頭,已經是處於積石山的西側,距離大唐軍事佈置的核心區域海東更有數千裡之遙,很難進行實際的軍事佔有。
但大唐仍然可以沿河道上溯,自黃河九曲進入彼方。唐初攻討吐谷渾一戰,侯君集所部唐軍正是循此路線直插吐谷渾腹心之地,大破吐谷渾人馬。所以在必要的時候,星宿川也是黃河九曲所駐唐軍可以應用的一個軍事選擇。
而且星宿川距離西康國已經非常的近,此前吐蕃贊普在未經大唐許可授權的情況下便擅自出兵行過西康,已經暴露出大唐在川西與隴南所進行的軍事佈置並不足以給予吐蕃實際的震懾,自然是要繼續進行加碼。
即便不考慮軍事方面的需求,當大唐商貿影響遠覆星宿川之後,無疑也會將唐蕃之間的商貿網絡打造的更爲周全牢固。跟專重於眼前的積魚城相比,星宿川無疑是一個更具長線戰略經營的目標。
而贊婆主動提議星宿川作爲設置榷場的地點,也體現出其人骨子裡的那一份悲觀,已經不覺得噶爾家還能繼續進行如此長線的控制,索性捨棄掉作爲當下的變現補充。
有關星宿川設置榷場的事宜,朝廷已經授意隴南的曹仁師與坐鎮黃河九曲的薛訥着手佈置。而其他位於青海周邊的三處,自然就交由此方軍政官員進行。
朝廷雖然勾勒出一個大的框架,但榷場能否真正建立起來且發揮作用,仍然要靠此方官員的努力。如今海東方面的軍事長官是夫蒙令卿,除了人馬調度的軍事調整之外,幾乎不問外事,因此這件事自然就落在了郭元振的頭上。
如果有得選,贊婆是真的不想跟郭元振打交道,這種人心機實在太腹黑,哪怕明知道這件事是對你有利的,但總覺得對方一定會在裡面埋下釘子。
郭元振這一次也並沒有讓贊婆失望,在將朝廷意圖瞭解一番後,便提議說道:“莫離驛地在軍管,仍需匯同海東將主細作討論。至於渴波谷,則就需要雙方同臨彼境認真勘測。倒是海島榷場,即刻便能着手建設。包括此間的物料輸送,都可以通過青海舟船輸送,畢竟眼下鄯州車馬告急,如果想將物料盡數運出,沒有兩三個月的光景很難做到。如今青海冰封尚有月餘,只要你處於海西架設碼頭以泊舟船,月前便可通航輸運……”
贊婆聽到這話,眉頭便忍不住微微一皺,鄯州車馬告急?你當老子是瞎的,看不到州城內外那將道路都給完全覆蓋起來的車馬隊伍?張嘴就胡咧咧,你的良心何在?
郭元振的良心究竟在哪裡,贊婆自然不清楚,但他知道對方作此構計的險惡想法是什麼。眼下青海雖然地在兩方勢力之間,但講到優勢,還是大唐更勝一籌,原因也很簡單,海西沒有船,甚至沒有打造船隻的技術。
一旦海西方面打造起了碼頭,那麼海東的船便可直接暢行靠岸,至於船上運送的是什麼,可就不敢保證了。如果碼頭建立起來,可能晚上自家在伏俟城睡得正濃,唐軍便已經抵達了城外,這跟開門揖盜沒有區別。
可是現在郭元振直接拿貨品運輸的效率來威脅,可供贊婆做出的選擇也不多。要麼就回去乖乖架設碼頭,要麼就乾脆放棄這一批珍貴的補給。人在弱勢中,各種言行往往顯得拙劣,這未必是因爲犯蠢,而是因爲現實可供做出的選擇實在不多。
贊婆爲了保證這一次貿易能夠繼續進行,已經付出了那麼多,可謂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可偏偏大唐君臣的刁難卻接踵而來,一步步的誘他深陷其中。若他此刻拒絕了郭元振這一提議,那此前種種付出與讓步無疑就成了一個笑話!
所以贊婆最終也只能答應郭元振的要求,表示返回海西后便即刻建造碼頭。
眼下他唯可安慰自己的,就是青海冰封期即將到來,就算碼頭建造起來,能夠使用的時間也很有限,只要接收到這一批物資,接下來漫長的冰封期也不能帶來什麼威脅。
等到來年氣候轉暖消凍,局勢必然會有進一步發展,屆時這碼頭是繼續保留,還是直接拆掉,都可從容計議。
這一問題討論完畢後,海東來人也已抵達,郭元振將贊婆送至赤嶺關口便停了下來,並沒有再繼續跟隨。而在返回河源後,他又將胡酋句貴喚來,笑語說道:“海西即將興建碼頭,關山已經不成阻礙。屆時我會安排你重返海西,彼方遺留人事稍作聯絡,一俟通航,即刻爭渡東來。哪怕抱板入海,海中自有舟船接應,勝過困留海西,與噶爾家同作沉淪。
來日前程如何,俱在此功。因你列我功簿之中,所以我才讓你參與此計,丈夫謀進,不容等閒,此計若能用極,勝過戰場迎刃避矢!”
句貴聞言後自是連連點頭,胸脯拍得砰砰響,表示一定不負府君此番提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