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省大臣們的會議,一直到了傍晚時分才告一段落。張嘉貞所提出的諸項事則,有一些已經獲得了通過,有一些則仍存在着爭議。
朝政事務總不可能圍繞這一件事糾纏下去,所以會議即將結束時,宰相姚元崇提出選司繼續修改相關事則,逐條向政事堂呈報,以擬定出最終的選司準則,接下來便不需要臺省重臣們悉數參加了。
今日的會議是由政事堂主持,聖人並沒有出面參與。所以在會議結束後,又有中書舍人將相關議程整理成冊以呈送禁中。
堂內羣臣陸續起身離開,李敬一又磨蹭了片刻,眼見到姚元崇舉步行出,才疾行幾步追趕了上去,臉上擠出幾分笑容說道:“姚相公今日是否留省?下官尚有幾項事務需要奏告……”
姚元崇頓足停住,轉頭望向李敬一說道:“今日是要留省,勾院尚有幾事待決。李侍郎所言若仍與選事相關,可與蘇尚書等案議之後再轉中書。”
聽到姚元崇公事公辦的口吻,李敬一笑容僵在了臉上,片刻後才又拱手道:“是下官草率了,謝姚相公提點。”
此時天色已經到了傍晚,有厚重的陰雲堆積在天空上,隆冬的寒風吹捲過來,直往人衣縫裡滲透。
僵立在遠處的李敬一陡地打了一個寒顫,這才察覺衣袍下已經頗積冷汗,沒有了堂中熱氣的烘烤,這會兒在冷風的吹拂下不免遍體生寒。眼見衆同僚們漸行漸遠,他才裹緊了外罩的裘衣直往宮門方向行去。
路走到一半的時候,天空中便有雪花飄落,有吏員張幕打傘引送各司官長出宮。李敬一走的並不快,行出宮門的時候,宮外御道上已經出現了一層白茫茫的積雪。
“郎主快登車!”
已經在宮門外等候許久的家奴連忙上前又爲李敬一裹上了一層錦氈,將郎主擁從上車後遞入一個已經被炭火烘烤暖熱的銅爐,然而在接觸之際卻摸到李敬一的手掌竟然已是滾燙,有些驚慌的說道:“郎主竟已受了風寒……”
李敬一這會兒才感覺到有些無力、甚至是虛脫,澀聲說道:“留員入衙告請病假,歸邸罷。”
說完這話後,他便蜷縮在車中,當馬車行駛起來的時候,才驀地嘆息一聲:“行差一步,悔之晚矣……這政事堂,此生已是絕緣。聖意高遠,着實難測……”
聖人這一整天都沒有往外朝去,只在傍晚時召見了一下勾院主事的格輔元並禮部尚書王方慶,詢問勾院勾檢進度,並着令王方慶計點太府寺右藏庫物,擬定一個年終賜物章程。
當選司議程記錄送入內宮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李潼已經準備起身前往唐貴妃寢宮,但見文書送來,又返回殿中,將文書略作翻覽。
張嘉貞所提議選司事則十八項,多數都與品子蔭授有關。但今日會議獲得通過的只有三條,分別是蔭授守選期確定爲十二年,且參銓需在四十歲之後。
第二條則是凡官居臺省官長者,服內血親除授不得任郎官及州縣掌印令長,以及緊州以上通判官。
第三條便是凡蔭子入銓,需加試《臣軌》,若不合格,則不得選授。
對於這樣一個結果,李潼還算滿意。門蔭制度源遠流長,封妻廕子更是古代官員人生成功的標準之一,想要完全革除這種現象並不現實。
畢竟再嚴密的制度,總需要由人來執行。壓制或者說消滅門蔭制度,就是在損害那些制度執行者的切身利益,這是與人性相違背的:官員們兒孫不配做官,那你皇帝又憑什麼把皇位傳給自家兒孫?
資源的傳承是人性最根本的慾望之一,不說腐朽封建的古代社會,哪怕是在後世,公權力的代系傳承也是政治生態中的常規現象。
但就算不能完全杜絕,也需要進行有效的管制。
眼下開元新朝,在朝羣臣們多是壯仕之年,自身的政治生涯還有很長,所以儘管對門蔭制度的改革雖有牴觸,但也有所忌憚,還不至於豁出自己的政治生命去給子孫鋪路。所以越早創立新制度,所遭遇的牴觸便會越小。
還有一點,就是眼下品子蔭授的環境有所改變,需要適時作出調整。
京營改革之後,取消了南衙諸衛的宿衛權,與此同時隸屬諸衛的親勳翊等諸府衛官便也進行了裁撤。宿衛將官是官員子弟蔭授出仕的重要途徑,如今既然已經不復存在,那麼這些蔭授者自然就會分流到別的途徑上去。
因爲沒有衛府作爲緩衝,官員子弟直接進入銓選程序中,與科舉選拔的才士們進行競爭,這無疑會擠壓科舉選人們的就業規模。
如果不能做到有效的監管與壓制,這對科舉的發展與普及是大大有害的。
李潼之所以要御筆欽點、干涉賀知章的選授結果,也是爲了通過賀知章這個標示性的人物、去強調科舉選人們在銓選中的特殊性與重要性。
吏部的銓選與科舉雖然是兩種獨立的典選方式,但彼此之間也有聯通與延續性。如果科舉選人們不能在銓選當中佔據主流位置,那科舉的莊嚴性也將會大大降低。
所謂響鼓不用重錘,既然朝廷設立了一系列的典選流程,李潼當然也不方便急赤白臉的去跟選司官員們就具體的執行問題一一爭辯,即便要作點撥,也是點到爲止。
今次銓選結果或還可以說是一個特殊情況,但接下來羣臣在相關會議中的態度表達,倒也體現出他們對聖人的意圖理解還算準確。
比如延長蔭授的守選期這一點,守選十二年其實並不算是最長的守選期,太廟齋郎、挽郎包括科舉中的神童科,守選期都長達十年以上。
一些官員子弟尚在襁褓中便獲得了蔭授出身,即便再守選十二年,守選結束都還沒有成年,所謂的守選漫長對他們而言根本不算什麼。
可是參加銓選的年紀限定在四十歲,那就挺讓人難受了。雖然說有的人出生在羅馬,但想要成爲真正的人生贏家,起碼也得出來走兩步。
可現在那些出生在羅馬的,直接被掐着脖子按在起跑線上將近半輩子,只能看着別人一個個跑的歡快,縮短距離甚至於直接超車,也是非常的讓人感到焦慮煎熬。
如果不想將寶貴的時間荒廢掉,那也很簡單,換到另一條跑道上,不再固守蔭授的資格,直接參加科舉,通過科舉獲得出身,自然也就無需再經歷漫長的等待了。
官員子弟們本就有家學傳承的優勢,所享受的教育資源與條件本就不是寒庶子弟能比。
更不要說朝廷爲了補償軍府衛官的名額裁撤,還增加了館監學子的名額。原本的六學二館都有擴充,除此之外,還有新增的集英館、翰林院,包括屬於武學的鷹苑豹坊也會招收一部分官員子弟。
本身便已經有家學的優勢,國家還給提供許多的教育資源,若還不敢與那些寒門子弟同場競爭,那也只能說是敗絮其中、一無是處的廢物。
當然,國家教育機構的員額擴充也不僅僅只是面對官員子弟,與諸州府縣學都有所關聯。各州貢舉人若科考不第,但只要通過館監的考覈,同樣可以留在其中,繼續治學,以待來年科考。
至於說臺省官員的血親任職限制,那是爲了壓制內外官司的人情因素。增加《臣軌》爲考覈科目,則就是加強隊伍的思想建設。
這兩點都不算是什麼深入根本的改革,由此可見朝臣們雖然能夠體察上意、做出一定程度的讓步,但同時對自身的利益也是防守的非常謹慎。
李潼對此倒也談不上反感,真要以德治國、要求官員操守必須達到大公無私,那朝堂只怕登時便會空上一大半。只要不是原則性的路線錯誤,他多半也能容忍,風物長宜放眼量,繼續博弈就是了。
而講到這一點,李潼又不免想起李敬一這個傢伙,這就是一個出現路線錯誤的典型。
典選乃國之大事,特別龐大的工作量一旦要進行嚴密的監察,勢必會拖累到工作的效率。所以對選司官員的任命就需要有一定的技巧性,李敬一與蘇味道之間存在着分歧與摩擦,這也是李潼所樂見的。
競爭是需要存在的,可也要保持在一定的限制中。如果僅僅只是在選司話語權的爭奪,哪怕李敬一直接把蘇味道踩在腳下,那也只能說明蘇味道不配擔任吏部尚書,李潼包括政事堂都不會加以干涉。
但李敬一錯就錯在野心太大,或者說太短視了,急於擴大斗爭的範圍,甚至盯上了劉幽求都還沒騰出來的宰相位置。
有上進心是好,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李敬一將具有推舉權的大臣利益與自己的職權聯繫起來,想要藉此作勢,一舉躍入政事堂,這就逾越了尺度。
其實李敬一的短視並不只體現在當下這一樁事,武周舊年他還在洛陽與武氏諸王惡鬥的時候,李敬一一些自作主張的小動作便已經讓他頗爲惱火,並將之打發到江南去。
經過了那一次教訓,李敬一倒是安分了許多,在地方上也頗有建樹。特別在兩京鬥勢、東都朝廷意欲封鎖關中的時候,李敬一等江南在事者對行臺的幫助頗大。
之前李元素罷相出京前往揚州,以兄弟不可方鎮共治提議免除李敬一的州職,李潼便順勢將李敬一召回朝中,因李元素對行臺與新朝的貢獻願意再給李敬一一個機會。
結果沒想到歸朝不久,李敬一便又忍不住故態復萌,想法太多,過猶不及。說短視也不太恰當,應該說這樣的舊世族老思路已經不適合新朝的政治邏輯。
李敬一一家因早年兄長李敬玄在高宗朝的位高權重而驟顯當時,並得與趙郡李氏聯宗。垂拱舊年,李潼出宮不久便與他們一家產生聯繫,倒也因此頗得助益。
所以在李敬一看來,自己家族在政治上的下注也算極早,並極大的推動了聖人的崛起勢大,難免對這個過程中自家所發揮的作用有所誇大,想法上的尺度也放得大了一些。
臣下們是怎麼想的,李潼倒並不過分在意,甚至都不排斥未來某年將李敬一引入政事堂暫充時位,成就其家一門三相的政治豪門風光,可前提是主動權需要在他。
可現在李敬一自作主張、過於用力的爭取,極大透支了李潼對他們一家的好感。選司過去這段時間的糾纏,雖不至於直接將李敬一罷黜問罪,但李敬一明顯也已經不再適合待在選司,更不要說謀求政事堂職位。
除了需付館閣的文書之外,聖人還有一個私密的記載人事的小本子,他讓人將之取出來,將李敬一的名字寫在了上面。
這一份名單上,都是他通過自己的觀察判斷,所羅列出不得再授顯職的官員。而在名單中位列李敬一上方的一個名字,是禮部郎中唐紹。
這個唐紹時名不顯,在過去朝廷各類政治風波中也乏甚存在感。之所以被聖人拿小本本記錄下來,只是因爲此前臨淄王進言封禪的表章底稿是由其人起草。
當然也不能據此判斷這個唐紹就與臨淄王有什麼險惡密謀,因爲這件事是其人在與同僚交談中自己透露出來的。
如此的不謹慎,只能說這傢伙政治上的敏感度不高,根本沒有將這件事當作一個多嚴重的問題,或許心裡還覺得一旦封禪事成,自己或許還能獲得一份倡議之功,卻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被聖人記在了小本本上。
文書批閱完畢後,李潼又在其中勾出幾則,吩咐人發付集英館歸檔整理起來,等到自己抽出時間和精力來,再繼續進行商討推動。
處理完這一樁事後,李潼這才又披起貂皮大裘,緩步離開內殿。走出門外一瞧,天空中已經飄起了鵝毛大雪,地面上的積雪也已經有數尺厚。
“去貴妃寢居!”
李潼登上早已經備好的步輦,對宮人們吩咐道。
行走過程中閒極無聊,他將手伸出帳幕外,感受着雪花飄落在手心手背的涼意,腦海中便泛起稍後涼手穿腋的喜趣畫面。雖不能說極有樂趣,但略作暢想,也免不了血脈賁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