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麥沒想到邢書記會主動提出她的出路問題,這肯定不是今天晚上談話的初衷。但是這樣的氣氛,林小麥是連謝謝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邢書記說:“天太晚了,早點回去吧。路上還有出租嗎?”
林小麥說完“有”,就站起來,準備往外走。她看見邢書記並沒有站起來,也沒有望着她,而是又閉上了眼睛,把頭靠在了沙發上。林小麥忽然有一種衝動,想撲到他的懷裡,吻一下他那寬大的腦門,但是,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輕輕地往外走去。邢書記這才站起來,搶先幾步走到門邊,他看着林小麥輕聲地說:“走吧。”但是,他遲遲沒有開門。林小麥說:“你休息吧,我走了。”邢書記站着沒動,過了很久,他才把門打開,林小麥沒再說話,轉身走出去,快到一樓的時候,聽到門很輕的咔的一聲。
九
林小麥第二天上班的時候,看到機關大院門口已經被黑壓壓的上訪羣衆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了。一幅巨幅標語上寫着:“無線電三廠的工人階級要吃飯!!!”林小麥立刻想到了昨天上午的會。許見羣書記如果這樣幹,素質也太低了點吧?她從邊門進了機關,一進樓門就聽見許見羣書記高聲大嗓地喊叫:“你們這是什麼素質?啊,會議內容這麼快就泄露出去了,給市委造成多麼大的影響!這個後果不堪設想,一定要查清楚,誰幹的,要嚴肅查處。”
最後查出來,辦公室新來的交通員進來倒水的時候,邢書記正說到無線電三廠的情況,他只聽說大概是省裡給了無線電三廠很多錢,但是,邢書記不讓給,別的他也沒聽懂。恰好他的未婚妻就是無線電三廠的職工,倆人一高興,就把這事說了,他的未婚妻回家又和家裡人說了,無線電三廠的職工已經六年在家待崗,一聽省裡給了錢,市裡不讓給,就在一夜之間聯合起來,第二天一早,四百多名職工就浩浩蕩蕩地來到了市委,還準備到省委上訪。林小麥不知道後來是用什麼辦法讓這些職工解散的,只知道因爲這件事情,那個交通員被調離了辦公室,具體調到了哪裡,也不清楚。
林小麥很關心這件事會對邢書記產生什麼影響。快下班的時候,她找了一個理由,來到了邢書記辦公室,邢書記正打電話,用手示意她坐下。這是裡外套間,裡面是邢書記的臨時休息室,屋子裡有些亂,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進去簡單地收拾了收拾,一起身,邢書記正站在身後,她嚇了一跳,不禁也紅了臉,走到外屋,在書櫥前看着,頭也沒回地說:“你沒事吧?”
邢書記已經站在窗前,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林小麥說:“有一個人在惦記我。好,真好。”
林小麥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是,她沒有接話,只是說:“你晚上沒事吧,咱們找幾個小範圍的朋友唱會兒歌去吧,我有一個好地方。”
年前物資局的朋友說有幾套房要出租,很便宜,蘇芳想把美容院開在那裡,到那裡一看,地方太偏,不適合幹美容院,但是房租又便宜得出乎預料,每間房一年才一千塊錢,就又說服丈夫辦了一家綠蔭練歌廳。林小麥給蘇芳打了電話,蘇芳很精明,一聽就知道有重要事情,她清楚,林小麥不是一個甘居人後的人,不會不採取行動。她讓自己親自過來檢查衛生和音響效果,最後定下音響效果最好的六號房間。
晚上八點,一輛桑塔納2000悄悄地停在了綠蔭練歌廳門口,蘇芳和幾名服務員早已經恭候在門口,吳大爲先下了車,蔣昆、林小麥和邢書記最後下了車,大夥只是互相點了點頭,進了房間後,林小麥纔給蘇芳一一介紹。邢書記四周打量着,說:“不錯嘛,很有品位。”
蘇芳連忙說:“邢書記您多指導,有什麼要求儘管提,我們這裡條件簡陋,請您多包涵。”
邢書記聽完這話笑了起來:“你可比小麥能說多了,不錯,很不錯。”
蘇芳聽見邢書記這麼親切地叫小麥,不禁看了一眼林小麥,林小麥也在看她,眼神不大自然,蘇芳就擠了擠眼,林小麥臉就紅了。吳大爲招呼邢書記點歌,早有服務員端茶倒水,上了一桌子乾鮮果品,幾瓶零點啤酒。蘇芳想打個招呼出去,被邢書記留下了。邢書記說:“今天女同志本來就不多,就委屈你陪陪我們吧。再說,你要走了,你的老同學會說我不通情理的,我可不願意讓她對我有意見。”
林小麥也挽留蘇芳,不讓她走,蘇芳就留下了。
吳大爲說:“我帶了兩瓶茅臺,今天好好喝一杯。邢書記,你爲我受委屈了。”
林小麥趕緊說:“今天咱們不談政治好嗎?咱就唱歌,就爲個高興,行嗎?邢書記?”
邢書記說:“哎,這就對了。”邢書記也不客氣,主動拿過歌本,說:“今天我一定要點一首歌,一首特別好聽的歌。”
林小麥一聽,就問蘇芳:“你這裡有沒有《天上有一個太陽》?”蘇芳說有。
服務員過來放《天上有一個太陽》,音樂聲起,林小麥清楚地看到邢書記的表情就不一樣了,一層層的往事奔涌過來,漫過他的眼睛和眉宇,林小麥已經看到了邢書記經歷的歲月,他從不曾說出口的苦難和願望,他的失落、傷痕甚至失敗,那麼清晰地出現在林小麥的心裡,肆意地氾濫着,一點一點吞噬着林小麥。邢書記已經投入到音樂中,表情是沉醉的。《天上有一個太陽》過去她也聽過,可能是那時年齡小的緣故,始終沒聽懂歌詞的內涵。今天邢書記一唱,林小麥猛然意識到,她竟然聽懂了這首歌,更重要的是,通過這首歌,她隱隱感到自己能夠看懂邢書記了。邢書記唱得很投入,尤其是那句“我不知道哪個更圓,哪個更亮”,唱得迴腸蕩氣、高亢深沉,林小麥終於明白一向品位很高的邢書記怎麼偏偏對這首歌情有獨衷。
邢書記唱完這首歌,大家又點唱了一些流行歌曲,都是情呀愛的,好像個個都是情種。邢書記說:“我今天還要唱一首更抒情的歌,《把悲傷留給自己》。”然後衝着林小麥說:“行嗎?”幾個人一聽,都笑着鼓掌。林小麥的心又一次被什麼擊中了,她知道昨天自己回去很晚,邢書記這是在表達自己的歉意。
能不能讓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說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擔心讓你一個人走
林小麥四周看了看,蘇芳趕快把早已準備好的鮮花交到林小麥手裡。林小麥站起來,送上鮮花,邢書記接過鮮花,把臉埋在鮮花裡,看着林小麥繼續唱着。蘇芳也站起來送了一次花,邢書記點了點頭,林小麥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給邢書記斟了一杯酒,自己也滿滿地斟了一杯,一飲而盡。邢書記沒有着急喝,而是閉上眼睛,輕輕地抿着那杯酒,很久才喝乾。
吳大爲唱了一首《爲了誰》。
蔣昆點了一首《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林小麥一看躲不過去,就唱了一首《一言難盡》,邢書記這回自己斟了一杯酒,閉上眼睛,輕輕地啜飲着酒,一直到林小麥唱完這首歌才睜開眼睛,帶頭鼓掌。這一切都沒有逃過蘇芳的眼睛。
蘇芳知道,林小麥看起來浪漫風情,但是並沒有真正的愛情經歷,這一次,林小麥完蛋了。
愛情在不該到來的時候來到,對於誰都是悲劇。對於兩個官場上的人更是如此。但是,這是別人無能爲力的,因爲人這一生,或早或晚,屬於一個人真正的愛情總會到來的,幸運的人愛情該來的時候來了,不幸的人卻只能和愛情遙遙相望。
蘇芳知道,林小麥被喚醒了。
她看大家唱得很盡興,就徵求了蔣昆的意見放了一首舞曲。吳大爲就拉起林小麥跳起來。蘇芳招呼服務員進來,陪蔣昆跳着,自己走過去請邢書記跳舞。林小麥聽不見他們說什麼,只見邢書記拿起一支菸,蘇芳急忙給點上,邢書記就長長地吸了一口,眼睛望着桌上的酒杯,不再說話,看來是拒絕了蘇芳的邀請。一曲終了,林小麥輕輕地坐在了邢書記身邊,邢書記依然吸着煙,眼睛像是沒看見林小麥,等到音樂再次響起,林小麥把邢書記手裡的煙拿過來,摁在菸灰缸裡,主動拉起他的手。林小麥看見他眼裡亮了一下,就迅速站了起來,把她擁在懷裡。他們誰都不再說話,舞步很輕,一個花樣動作也沒有,他們就那樣跳着簡單的一步,誰也不看誰,但是,蘇芳知道,此時此刻,他們都把對方看得清清楚楚,連對方一個眨眼也沒有放過。邢書記突然沒來由地說:“基本定了,還是負責開放科,離我近一點兒。”林小麥的手哆嗦了一下,很久才說:“謝謝。”然後倆人再也沒說一句話。只是那樣輕輕起舞,音樂在屋子裡迴旋盪漾,林小麥覺得自己要被融化了,有些暈眩,有些戰慄,邢書記好像沒看到這一切,只是很無意地把她往懷裡拉了拉,林小麥真希望自己能把頭靠在那個堅實的肩頭,她只要一低頭就可以實現,可是她還是眼睛看着遠方,好像她能夠透過歌房的層層牆壁,看到滿天的星星。蘇芳在社會上混了這麼多年,這種被打動的感覺還是第一次這麼強烈地震撼着她,這是兩顆多麼和諧、多麼理智的心啊,她真希望這音樂一直響下去,響下去。
十
科裡沒有工作,林小麥開始整理一些沒有用的資料、文件,她把那些材料一張張放進碎紙機裡,一堆堆的稿子從碎紙機裡變成細小的紙片,雪花一樣飛揚着。她心裡很難過,這是多少人的心血呀!在政界,多少人一生的好時光都是這些隨時可以變成碎紙片的東西,這些人的青春和夢想就這樣輕易的被粉碎成毫無價值的碎片,難道這些人不知道嗎?林小麥望着窗外的梧桐樹,那些梧桐花不知何時已經謝了,滿樹碩大的葉子在風中搖擺。梧桐花謝了,明年還會開,一個人的生命浪費了,還能重新來過嗎?
在一大堆文件裡,她發現了自己的考察報告,想起了和趙書記的一幕,極端厭惡的情緒瀰漫開來,如果自己的一生有一天也變成這些碎紙片,如果有一天自己捧着縣待遇,回頭看看這些碎片,自己會後悔嗎?她像是發狠一樣,把報告塞進碎紙機裡,看着變成一堆碎片的考察報告,心裡才輕鬆了一些。
下午一上班,林小麥就接到蔣昆的電話,蔣昆神神秘秘地對林小麥說:“林科長,晚上,晚上。”
林小麥說:“晚上怎麼了?”
蔣昆壓低了聲音說:“市委常委會研究書記人選。”
林小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林小麥知道,他的消息絕對準確,也明白爲什麼告訴她,就很真誠地說了聲“謝謝。”蔣昆說別這麼客氣,到時候再給我一次機會就行了,要求不高。林小麥說你等着吧,到時候讓嫂子給咱們把門。就趕緊掛了電話,趕快用手機給邢書記打了電話。她慌里慌張地說:“邢書記,今天晚上的事知道了嗎?”
邢書記說:“知道了,謝謝關心。”
林小麥說:“當心。”
邢書記說:“沒事,已經基本上定了,走走程序。”
林小麥聽見邢書記說話很輕鬆,心裡才平靜了一些。但是,她的心裡還是不踏實,畢竟不是最後的結果,官場上風雲突變的事情可是數不勝數。
不知不覺的,自己的感情和命運竟然和邢文通書記連在了一起。人生真是不可思議,誰又知道最後走向哪裡呢?
電話鈴響了,林小麥一接,是吳大爲打來的。
吳大爲說:“今天晚上就定了,咱們和邢書記一起等消息吧。我都安排好了。還是這幾個人。”
林小麥說:“行啊,到時候來接我吧。六點我在機關門口等你們。”
太陽遲遲不願意落下去,在灰色的樓頂上,在海棠樹青青的果子上,在地毯一樣平展展的綠色的草地上,戀戀不捨地投下淡淡的光芒,終於把黑夜寶貝似的送到了人間。
在吳大爲的車上,林小麥忽然說了一句:“在中國,也許你們商人是最幸福的人了。”
吳大爲說:“幸福?你不幹不知道,說真的,幹什麼也不容易,我們幹企業的是拿膝蓋當腳走,這一點,你們官場的人是體會不到的。”
林小麥聽了這話一怔:“有那麼嚴重嗎?現在政策那麼寬鬆,你們幹你們的,誰管的着?”
吳大爲說:“一聽這話你就不接觸基層。你沒聽說嗎?四十七個大檐帽,圍着一個破草帽。”
林小麥說:“誰敢欺負你呀?”
吳大爲說:“你又說錯了。誰都敢欺負我,一個打掃衛生的,找到個菸頭也找你鬧。前幾天我在廠子裡種了點月季花,你說我礙誰了,不知道怎麼讓綠化辦知道了,去了幾個人非讓我們拔了,說是沒經過他們同意,後來拿了五千塊錢才擺平了。在瀛洲市,最難的就是幹企業的人了。可我他媽就是賤,這些錢幾輩子不愁吃不愁喝了,可一想,廠子裡千八百人指着企業養活呢,不幹怎麼辦呢。再說了,閒下來我難受。”
林小麥說:“天天看你挺威風的,總覺得你們比官場的人強,說起來還這麼不容易。”
吳大爲說:“誰都不容易,要說我看你們還容易呢,可是你們容易嗎?你說邢書記當了這麼大的官他容易嗎?我估計他現在比誰都不容易。說真的,什麼樣的官我都見過,難得邢書記是真心實意想爲瀛洲市乾點事,不像那些當官的,擺點花架子就走人。就衝這,我也服他。”
林小麥說:“咱們盼着他能成功。”
一牽涉這個話題,兩個人誰都不敢說話了,心裡都有些緊張。
吳大爲安排在遠離市中心的一家飯店,蔣昆已經等在那裡,沒有別人,邢書記還沒到。幾個人點了菜,專門要了幾個清淡的小菜,這些天,誰心裡也不好受,都有點上火。畢竟,太多的事都是坐着沒底的轎。快七點了,邢書記還沒來,大夥心裡都有些長草,生怕出了什麼意外。
又過了一會兒,邢書記來電話,說來不了了,趙書記說讓他等着和他談話,他不能走遠。所以讓他們先吃。主角來不了,大家心裡沒了情緒,三個人簡單地吃了點,說好誰先得到消息都通知一下,就都各自回家了。
說真的,對於今天的結果,她可不像邢書記那麼樂觀。此時此刻邢書記是什麼心情呢?一想到這裡,林小麥忽然感覺心口疼,一種隱隱的、像是被什麼東西東扯西拽的疼,那疼從胸口開始,又向四周蔓延,讓她不得不找了枕頭,壓在胸口上。自己這是怎麼了?她記得看過一個電影,好像說一個女人要是愛上一個人,一想到這個人就會心口疼,當時她還恥笑這編劇,也太唯心了,可是現在,自己一想到邢書記,一想到有一天他會離開市委,自己很難見到他了,自己的心口確實在疼,在自己三十多年的生命中,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在她的生活層面上,沒有愛情,就像冬天的玫瑰,拿到風雪中,很快就會凍壞了。可是,她是真惦記邢書記,自己都管不了自己。走到機關大院,只要一看到他的車就會心情愉快;他佈置的工作,自己即使不吃不喝也要想方設法幹好。她清楚地知道,對於她這樣的女人,生命註定是一個遺憾的過程,可是她無法迴避內心的甦醒和渴望,無法忘記邢書記那些眼神、那些小得可以忽略的動作,就是這些把她喚醒了。可是,醒來又有什麼用呢?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長途跋涉的人,她千辛萬苦找到了自己一生想要的人,可是那個人已經不可能屬於她了,她找到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正想着,電話響了,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
林小麥一接,蔣昆聲音很緊張地說:“情況變化很大,邢書記暫時沒有安排,許見羣書記到營南縣任縣長,政研室副書記李懷明來當市委書記。”
很快,吳大爲的電話也打過來了,在電話上罵不絕口。
蔣昆說:“真是沒想到。”
林小麥已經沒有心情聽他們的牢騷,她在想,邢書記聽到這個消息會怎樣?他怎麼承受呢?她想打電話。又一想,邢書記肯定在接受組織談話,無論是多麼不願意接受的結果,他還必須表態接受組織的安排,這一刻,對邢書記該是多麼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