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整整下了一夜,到天亮的時候,才漸漸止住了雨勢。
往年的京城,在秋天很少有這麼大的雨。一場秋雨過後,天氣一下涼爽了許多。送金銀茉莉到機場的時候,半路上車速過快,汽車濺起的積水將路邊一個老人打得精溼,金銀茉莉急忙叫停了車,跑了幾十米遠,向老人道歉並且送上了幾百元錢。
恍惚間,夏想想起了初見金銀茉莉時的場景,兩女招呼衆人搶救落水的一家人,她們出錢出力,跑前跑後,就如一朵美不勝收的向陽花,純潔而動人。
夏想就不免有點失落,想起昨夜的一枕黃粱,臉上猶有脣香,而金銀茉莉囈語一樣的話還在耳邊迴響:“陪你一夜,是爲了還你的情義。但不讓你得到,是報復你害了爸爸。但你大可放心,我們姐妹從此終身不嫁,爲你守身如玉!”
是的,夏想陪了金銀茉莉一夜,準確地說,是金銀茉莉要求他陪她們在國內的最後一夜。那一夜,他沒有傷害她們。那一夜,沒有什麼不堪回味。三人相對無語,最後只在天快亮的時候,金銀茉莉終於大着膽子每人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
不是晴蜓點水式的親吻,是很用力地印在了上面,而且兩人都是滿眼淚水。
讓夏想也沒有料到的是,到了機場,將要登機的一刻,一直對他冷淡的銀茉莉卻最大膽,突然又飛奔回來,投入到他的懷中,重重地在他的脣上一吻,然後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我記你一輩子,也恨你一輩子!”
夏想呆立不動,心情木然。直到飛機的轟鳴聲響起,確認金銀茉莉已經飛空,也許今生再也不會回國,他才緩慢地移動腳步。今生,他還沒有如此傷感過,也不知爲何,心情沉重得如同陰雲密佈的天空。
蕭伍遞上了一張紙巾,夏想才恍然驚醒,下意識地一抹眼角,沒流淚……蕭伍臉上的表情很古怪,提醒了一句:“嘴脣流血了。”
夏想擦了擦了嘴脣,才感覺到嘴脣鑽心地疼。一個女人愛你多深就會恨你多深,臨別時的刻骨地一咬,就讓夏想明白了銀茉莉在冷漠的外表之下,狂亂而狂熱的心意。
走了好,要不再惹情債,還真是無法償還了。他將紙巾揉成一團,扔成了垃圾箱,看了蕭伍一眼,意思是現在回去。
不料蕭伍想歪了,誤會了夏想的意思,他嘿嘿一笑說道:“領導放心,我什麼都沒看見,剛纔在外面賞雨。”
夏想哭笑不得,擡腳踢了蕭伍一腳:“想點正事!趕緊回去和石部長匯合。”
石部長昨晚也沒回賓館,和他兒子住在了一起。夏想和蕭伍趕回賓館的時候,石部長還沒有返回。兩人又等了一會兒,就接到了石部長的電話。
“夏市長,剛剛接到天澤市委的電話,說是道路還沒有通,恐怕要到下午了……這樣吧,就再在京城呆半天,反正也不急,你說呢?”
省委組織部副部長都不急,他就是急也急不來,夏想也就只好答應了。不過想想事情也挺可笑,京城離天澤市就100多公里了,上了高速就是1個小時的路程,偏偏就此路不通,在京城等了快兩天了,難道說開頭的不順預示着天澤之行會遍地坎坷?
既然暫時不走了,就繼續研究天澤市的現狀好了,夏想剛剛打開電腦,上網後登錄QQ就彈出了一條消息:“喂,我過段時間也要去天澤市,哼!”
是衛辛。
國慶期間,衛辛忙着在燕市看房買房,在她的勸說下,父母終於同意來燕市居住了,她就忙了個不亦樂乎,也顧不上和夏想見面,連電話都很少。夏想更忙,所以兩人偶而聯繫,也是通過網絡。
衛辛的網名叫眨眼,別人也許認爲是調皮的意思,夏想卻認爲是老天一眨眼就給他開了一個玩笑,上一世,讓衛辛替他牽腸掛肚。這一生,讓他爲衛辛時刻牽掛。衛辛的莫名其妙的病情,始終是他心中的陰影和痛。
夏想笑了笑,回覆了一句:“隨你好了,我掃榻相迎。”
衛辛沒在線,他就開始研究資料。
原以爲可以很快地沉下心來,投入到工作狀態之中,不料看了半天資料,愣是沒有看進一個字。要是平常,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夏想自認自制力超過常人,今天是怎麼了?
此時,金銀茉莉應該正在幾千米的高空飛速地遠去,飛向一個陌生的國度。他知道,金銀茉莉還是在他的心頭留下了什麼,不管是沉重還是愧疚,或是遺憾,都讓他心情難以平靜。
夏想幹脆起身,來到窗前,打開窗戶,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打算放鬆一下緊崩的神經,剛剛欣賞了一眼雨後的京城景色,電話鈴聲就很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是省委來電。
夏想認得是宋朝度的辦公室電話,心頭一緊,忙接聽了電話:“宋省長……”
“夏想,還在京城?”宋朝度也聽說了大雨誤事,將夏想一行困在京城,“古向國的案子,不太樂觀。我和範書記談了談,沒有達成共識。範書記不肯出面協調,省高院方面傳來的內部消息,怕是要輕判了。”
夏想已經憤怒地無語了,他忍了忍,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古向國如果不重判,法律的公正何在?”
“古向國政治上已經身敗名裂,重判不重判,他的政治生命都完結了。”宋朝度的語氣之中也有一絲淡淡的無奈,如果僅僅是範睿恆不作爲還好一些,他可以向法院發話,但現在是高層直接施壓,事態就嚴重多了。
基本上可以斷定,古向國不但會逃過一死,還判不了幾年。國內不乏先例,有人貪污千萬就是死刑,有人貪污幾個億,最後卻以有自首情節、認罪態度良好只判20年,基本上五六年就出來了。甚至還有揮霍了十幾億公款,但因爲高層一句話就掩蓋過去,無人敢提。
權大於法的現象,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估計都是難以消除。
夏想的心情,就又沉重了幾分。
如果到最後古向國只是判上十年八年,在政治上是有人勝利了,但在法治上,國家卻輸了。是個人的權力大於國家的法律的一次有着重大深遠意義的判決,不僅會對郎市帶來極大的負面影響,也對整個國家的法治建設,帶來不可低估的滯後作用。
對此,夏想除了感到深深的悲哀,卻又無能爲力。
法治建設之所以任重而道遠,就是因爲國內人治的現象太過嚴重,一些領導人權力慾望高漲,親者近遠者疏,不站在公平客觀的立場上看待問題,而是從個人感情出發,遷就縱容身邊人,對許多醜陋現象視而不見,只因爲違法亂紀者有後臺有背景,就不予追究。
法律,甚至有時候被視同兒戲。
真要在阻力重重的官場上做出一些實事,很難。但如果將一個有背景的人繩之以法,則更難。最後的公正的判決,又難上加難。
夏想猶豫片刻,還是撥通了李言弘的電話。
雖然夏想和李言弘之間的關係,不遠不近,但他還是有資格可以和李言弘直接通話。李言弘對他的來電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淡淡的口氣:“算了,別計較那麼多了,有些事情不是想怎麼就能怎麼的,古向國反正已經在政治上身敗名裂了,多判幾年少判幾年,也區別不大。”
“在我看來,區別很大。”夏想也不知道怎麼了,突然就向李言弘說出了真實的想法,“古向國不是一個人,他代表的是一種現象。如果他輕判,就等於向所有人宣告權大於法,還是權力意志決定一切。法律是老百姓最後的底限,如果他們連最後的法律的保障也得不到,總有一天,他們會站在我們的對立面。如果古向國之流不能在政治上身敗名裂,在經濟上傾家蕩產,在思想上追悔莫及,那麼我們的以法治國只能是一句空談!”
李言弘久久無語,不知過了多久才微微嘆息一聲:“夏市長,有理想有抱負是好事,但要用對地方,衝動和熱血打架可以,但用在政治上,不但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還會讓自己碰得頭破血流。我替吳部長說一句話,你好自爲之。”
國內的政治有時就是如此,誰也不會爲了所謂的正義,所謂的理想而得罪任何一個高層,除非是政治需要,否則一個局外人的生死,別說李言弘不會放在心上,宋朝度也不會冒險。
夏想舉目四望,才發現在此時此刻,他是孤身一人。
夏想不是空想主義的唐吉訶德,政治上的事情,明知不可爲而非要爲之,不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豪言壯語,而是不知迂迴的螳臂擋車,他沉思了一會兒,又笑了,搖了搖頭,看了看時間,上午10點半,知道此時應該正要召開省委常委會,討論郎市和天澤市的人事調動問題。
因爲在古向國問題上有所理虧,相信範睿恆不會阻撓提議的通過。
11點半,胡增周的電話打了過來。
“夏想同志,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省委常委會通過了一系列的任命。”胡增周的聲音很平和,並沒有多大的興奮,因爲此次任命和他利益不大,他不過做了一次順水人情。但提拔幹部是大事,不管他有沒有出大力,第一時間打來電話,也是賣夏想一個人情。
這也是花花橋子衆人擡的官場之道。
夏想就態度誠懇地向胡增周表示了感謝,對胡書記的支持和愛護銘記在內,如是等等,胡增周知道夏想承了情,也不等夏想再多說什麼,就掛了電話。
剛放下電話,王鵬飛的電話又打了進來。
省委一幫人都知道陳天宇由正處升到副廳,而且還是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的重要職務,幅度不小,背後肯定有推手,又是胡增周向組織部的提議,聰明如王鵬飛者,就立刻知道了是夏想的手筆。
他也就及時打來電話,向夏想表示祝賀,並且也通報了一下省委常委會上支持和反對的過程,言外之意就是要讓夏想明白,他投下了寶貴的贊成票。
夏想也明白,王鵬飛也是讓他承情。
夏想當然並且必須承情。
隨後,又有高晉周的電話打來,閒聊了幾句,又說了說常委會上的經過,最後高晉周勉勵夏想在天澤市好好開展工作,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找他。
“我先幫你解決,我解決不了的,你再找宋省長出面。”
高晉周的官場三味也是比他初燕省時,純熟多了,夏想就恭敬而不失熱情地說笑幾句。
唯獨宋朝度沒有打來電話,夏想就給他打了過去。倒不是宋朝度非要在夏想面前擺擺架子,而是兩人之間的默契已經不需要多一些電話來聯絡感情了。
不料宋朝度沒在辦公室,秘書陳太忠告訴夏想,宋省長緊急去了省紀委,就讓夏想心中納悶,怪事,省長和紀委之間交叉很少,宋朝度又不愛亂插手,他去紀委肯定有重大事情發生。
夏想就多問了一句:“發生了什麼事情?”
陳太忠是宋朝度擔任省長以後新換的秘書,他對宋省長的關係網瞭解得不算透徹,只聽過但沒有見過夏想,剛纔夏想問得急,也沒有自報家門,他就不耐煩了:“領導的事情,能隨便問嗎?不該說的不要說,……你是哪位?”
夏想也沒見過陳太忠,只知道他爲人有點傲,目中無人,就壓着嗓子說了一聲:“我是夏想。”
“夏……夏市長?”陳太忠一下就愣住了,夏想是誰?夏想是宋省長最器重的人,是放眼整個燕省,最讓宋省長賞識的人,別看他是宋省長的秘書,但和宋省長之間的親密程度與夏想一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他就慌張了,得罪了夏想就和得罪了宋省長沒兩樣,剛剛還傲慢的語氣立刻低下了幾分:“原來是夏市長,抱歉,抱歉,我還真沒有聽出來是您。宋省長去省紀委,聽說是因爲哦呢陳的事情……”
哦呢陳?夏想頓時一激靈,肯定出大事了,他顧不上和陳太忠客套什麼,就忙掛斷了電話。結果夏想的舉動讓陳太忠心中七上八下擔心了很長時間,就怕夏想對他印象不好到宋省長面前說他的壞話,讓他很是謹小慎微了兩個月。
剛放下電話,郎市方面就來電了,讓夏想沒有想到的是,第一時間打來電話通報情況的人,竟然是路洪佔。
“夏市長,哦呢陳自首了!”路洪佔的聲音中還透露出不敢相信的語氣,“沒想到呀沒想到,哦呢陳還有自首的勇氣。”
哦呢陳自首是有條件的,要求郎市公安局護送他到省紀委自首,否則他不會提交重大證據。路洪佔在請求了艾成文之後,市委點頭同意,他就決定親自護送哦呢陳來燕市。
哦呢陳的自首也多少出乎夏想的意外,在他看來,哦呢陳應該堅持到最後一刻,因爲古向國判輕判重,完全關乎他的身家性命。如果古向國輕判,本着最大限度地降低負面影響的原則,對他的處理也不會太重,甚至有可能不了了之。
因爲夏想離開了郎市,沒有了主持局面非要置哦呢陳於死地之人,市委之中不少人和哦呢陳又有糾葛,肯定都抱着不讓哦呢陳出事防止他亂咬一氣的心理,再加上哦呢陳做事情一向謹慎,以前犯下的事情都證據不足或者時間太久遠了,還有不少是死無對證,因此許多人都猜測,哦呢陳算是逃過一難了,起碼能養老了,當然前提是他以前的仇家不報復他的話。
誰知哦呢陳不知道哪一根筋不對,要突然自首,還聲稱要提交重大證據。
如果僅僅是一般的重大證據,恐怕哦呢陳出不了郎市,因爲有許多人擔心哦呢陳會咬出他們,但哦呢陳提供的重大證據卻是直接指向了古向國!
正好和現在省裡傳出古向國有可能被輕判的風向呼應,就立刻讓人意識到了哦呢陳選擇此時投案自首,恐怕是有意爲之,要的就是置古向國於死地!
所以艾成文才會立刻點頭放行,同意讓哦呢陳前往省紀委自首。
驚天的大轉折!
夏想才驀然想起之前哦呢陳的再三叮囑,明顯是託孤之意,又想起和金銀茉莉有名無實的一夜,或許她們還是得自於哦呢陳的授意,就是要讓他儘可能關照她們一生。
和哦呢陳交手一場,儘管他有時手段卑劣甚至下作,但就他的一生的所作所爲以及最後的選擇的話,也不失爲一個梟雄!
果然,夏想還沒有來得及向省委再打聽情況,宋朝度的電話就及時打來了:“夏想,陳阿向省紀委提交了重大證據,古向國……過不了關了!不過也有一點,他的證據都和他本人息息相關,他也難逃死刑的下場。”
哦呢陳終於還是以一種慘烈的方式,在最後時刻,選擇了和古向國同歸於盡!是謝罪還是幡然醒悟?或是有別的考慮?他不說,外人永遠無法得知。
也算是哦呢陳對夏想照顧金銀茉莉的回報?或許是,或許都不是。
夏想一人站在窗前,久久無語,看窗外的景色,雨過天青,天空還掛了一道彩虹。然後,電話又響了,他就知道,他該踏上新的征程了……
卷八 天高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