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說,市長都屬因公因殉職,追悼會開得很莊重,省、地級市都有領導參加,都是生前提攜過市長的,便很爲黨失去了這麼一位年青的領導幹部而惋惜。李向東接到老科長的電話,就是要他參加市長的追悼會。
追悼會由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老常主持,由市委書記致悼詞,悼詞把市長讚譽得完美無瑕,許多地方有言過其實之嫌,但人都不在了,誰還在乎這些。李向東看着市長遺留下的青年寡婦欲哭無淚的樣子,看着那四、五歲的兒子一臉迷惑,還不知死是怎麼回事的天真,心裡不禁涌起一陣陣悲哀。他腦海裡便浮現着市長那張白淨秀氣的臉,一會兒故着深沉,一會兒又綻出無知的笑,他想起了,他給予他的小恩小惠,想起了他說,你是我的左肩右臂,我需要你爲我衝鋒陷陣。
他想,其實,他們的相處還是很愉快的。不管市長出於什麼動機,他總是很敬重他,很看好他。
此時,李向東已完全忘記了市長的所有缺點和不足。
也算是湊巧,這一天,地級市的報紙頭版頭條大篇幅地刊登了市長的專題採訪,報道了辦證大樓的改革創新。參加追悼會的省、地級市領導更是一片噓唏,省領導便提出,一定要爭取省委常委會同意,把市長樹立成一個青年幹部的典型,所有領導幹部學習的榜樣。地級市領導當即表態,不管省裡態度如何,地級市一定要把這個典型樹起來,號召全市黨員幹部,特別是領導幹部向市長學習,以市長爲榜樣,積極投身到改革開放的熱潮中。
追悼會的當天,市委書記就組織召開了一個樹典型會議。他點名要李向東負責這項工作,他說,李向東同志一直協助市長抓招商引資,抓市政府日常工作,對市長最熟悉,負責這項工作最合適。他要求市委、市政府辦公室積極配合,要求各新聞媒體單位隨時聽候派遣。
老常繼續主持這個會,他做會議總結髮言時提出三點意見,一是要快,要在短期間內,在省委還沒做出決定前,把市長的先進事蹟整理出來,寫成有深度的好文章。二是要高質量,要站在全省乃至全國的高度,寫出一個勇於創新,大膽改革的領導幹部形象。三是要抓住機遇。他說,這也是宣傳我市的一個大好時機,我們不能爲了樹典型而樹典型,我們還要通過樹立這個典型爲契機,大力宣傳我市所取得的輝煌成就。
最後,他問李向東:“你是不是也說幾句?”
李向東笑了笑說:“我就不說了。”
會議主持人把結束詞都說了,他李向東還說什麼?再說,程序就亂了,就顯得多餘想要喧賓奪主了。
會議一結束,市委書記就離開了,連一句客氣話也沒跟李向東說。倒是老常還熱心地和他握手,問身體沒什麼吧?又給你壓擔子了!李向東也沒駁他的面,說沒什麼,身體也沒什麼。兩人這麼說時,臉上都帶着虛假的笑,彷彿一點未曾有過矛盾。
李向東回到辦公室,忙打電話給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
其實,這種樹典型搞宣傳的工作應該是宣傳部部長的職責,李向東怎麼也搞不懂爲什麼要他來負責。不知真的像市委書記說的那樣,因爲他熟悉情況呢,還是要挑撥他與宣傳部部長之間的關係。
他想,如果,是後一種,那肯定是老常的主意。
誰都知道,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宣傳。如果,省裡同意要樹這典型,那省裡一定會要求省委宣傳部組織一個寫作班子下來整理市長的材料,下面的材料整理得好,自然就會得到省裡的表揚,這功勞宣傳部部長不可能不想搶。現在,把這工作交給他李向東了,就變成他要搶這頭功了。
宣傳部部長會怎麼看他李向東呢?如果他心裡不愉快,爲難他李向東,那可是很容易的事。宣傳部長可是市委常委,職務還在李向東之上,再者說,各新聞媒體單位都是宣傳部部長手下的人。他們聽李向東的,還是更聽宣傳部部長的?
所以,李向東不得不先請示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他要化解他對他的誤會。
李向東在電話裡說:“沒辦法了,這一回來就把你的事給搶了。”
部長說:“沒事沒事,你能者多勞,能者多勞嘛!”
李向東說:“你是知道的,弄筆桿子,搞宣傳,我一竅不通,沒你支持,我是寸步難行呀!”
部長說:“你客氣了,客氣了!”
李向東就問:“你在辦公室嗎?我現在就去你那。”
部長說:“我正忙着,準備出去開會,改天約個時間吧。”
李向東便無言了。心裡想,不知這宣傳部部長是真的去開會,還是找藉口推辭。如果是推辭,那這樹典型的工作麻煩事就多了。
突然,他想,這是不是也是精心策劃的呢?明知道他李向東不熟悉這一套,卻硬要他負責,要他搶宣傳部部長的頭功,讓宣傳部部長給他難堪,最後導致他的失敗。於是得出一個結論,你李向東連這點小事都幹不來,還能幹什麼大事?
但願李向東多慮了。
不過,假老虎還是要當真老虎來打。李向東想,他要爭取宣傳部部長的支持,首先,要拿出一個工作方案,至少,他要讓那部長知道,如果,他甩手不理,他李向東辦起這事來,也會有條不紊,也能夠順利完成任務。
他要讓那部長知道,他李向東並不想搶這頭功,在能夠完成任務的情況下,還是很尊重他這個部長,還是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李向東想,他這麼一個外行,如何才能拿出一個讓宣傳部部長都信服的工作方案呢?後來,他認爲有兩個人可以幫他。
這兩個人都是小豐村事件的受害者。一個就是還躺在醫院病牀上的小劉。每一次,李向東遇到需要幫忙的時候,總會首先想到小劉。這似乎已成了習慣。另一個人就是電視臺副臺長楊曉麗。
他先打電話給小劉。
小劉是市政府辦公室寫經驗材料寫事蹟報告的高手,雖然,他還不能出來做事,但是,熟悉那門門道道。他聽了李向東複述的事情大概,便很精神地在電話裡說:“這事交給我辦吧,我保證依時交給你一份滿意的事蹟報告。”
李向東說:“你還是安心養傷吧!你只要知道,如果,這任務交給你,你會怎麼去完成。我只想知道要你的方案。”
小劉說:“這任務,我覺得,只有我來幹最合適,換了別人,未必能做得好。”
他說,寫這種事跡報告,和經驗材料不同,如果交給寫慣了機關文章的人負責,一定寫不出什麼生動的句子,更不會挖掘出感人的細節。因爲,他們已經習慣了寫機關文章的那一套,四平八穩,無棱無角。
他說,比如說,叫市委辦某某主任負責,他是公認的全市第一筆,但是,他只能交給你一份類似於經驗材料的東西。因爲多年來,他已經形成了一種固定思維,固定格式,想要叫他改變,而且在短時間內改變,那是不可能的。
他說,這樣的文章,太枯燥乏味,只有辦公文的人才看,只有領導纔看。如果領導那天心情不好,看也不會看。
小劉說:“這篇文章一定要寫得既然有政治性,又有可讀性。因爲,它是要登報的,不僅是給領導看,黨員幹部看,也要給廣大羣衆看,既要讓黨員幹部受教育,也要讓廣大羣衆受教育,要在他們心中樹立起黨員幹部,特別是領導幹部的光輝形像。”
他說,如果讓那些記者,那些文藝工作者來寫這篇文章,也很難達到理想的效果。他們雖然能夠挖掘出一些感人的細節,但是那些細節能否爲主題服務呢?能否襯托出一個黨員幹部的光輝形像呢?
他說,我不是否定他們的寫作水平,我是擔心他們的政治敏感度,不放心他們的政治嗅覺。比如說,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了,一些政治觀念的變化,政治術語的演變,他們把握得就沒有我到位。
李向東已經聽出大概了,已經知道這篇文章怎麼寫了。他說:“我很感謝你對我的支持,也感謝你的主動請纓。這樣吧,我暫時還不答應要來負責這項任務,不過,你要有思想準備,如果確實找不到更好的人選,那你就要從醫院的病牀上爬起來。”
他說了一句狠話,說了一句很久都沒有說,只有對自己人才說的狠話。
李向東再一次感覺到小劉的忠心耿耿,再一次感覺到給予小劉的太少,索取小劉的太多。然而,不知爲什麼,他還是這麼問自己,如果,當時,他把小劉擡到某一個位置,讓他當了辦證大樓主任,或放他去當古兜鎮鎮長,他還會這麼忠心耿耿嗎?
他想,或許,正是因爲自己沒有放他走,他才這麼獻身爲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