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東又去了一次勞改場。
去臨市上任前,他曾去過一次,勞改場的警察傳話說,綺紅不想見他。李向東說,你沒告訴她,我是誰嗎?你說是李向東來看她,她是會見的。那警察翻了李向東一個白眼,說,這還用你教我嗎?她說,她誰也不想見,也包括你這個李向東。
李向東很無奈,知道再和那警察說什麼都沒用了,心裡就想,綺紅怎麼會不見他呢?這綺紅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
他心裡跳了跳,想她該不是神經出什麼問題了吧?綺紅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女人,是一個靠本事年薪至少能拿十萬的女人,她過着一種許多人都羨慕的日子,可以享受自己想怎麼享受就怎麼享受的生活,可以喜歡自己喜歡的男人,且是一個很優秀的男人。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要呆在勞改場這種地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和那麼一羣牛鬼蛇神關在一起,怎麼也不想到會在勞改場裡幹那種體力活。
這可是天壤之別,一個在天堂,一個在地獄。
一個女人,能承受得了這麼大的反差,這樣大的打擊嗎?一個女人的精神會不崩潰嗎?
李向東想到自己呆在小樓屋的日子,雖然,那與勞改場過的日子無法相比,但所要承受的精神壓力應該也是一樣的。綺紅一個女人,未必就能挺得過來。
李向東很婉轉地問那警察:“她沒有什麼事吧?”
那警察很不高興地說:“她在我們這裡很好,不會出什麼事。”
李向東想,這警察也太敏感了,怎麼就想到他會不懷好意呢?怎麼就會想到他懷疑他們會待薄綺紅呢?他馬上陪着笑臉,說:“你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想問你,她身體沒問題吧?她這裡沒問題吧?”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那警察說:“她很好,很正常。”
李向東說:“謝謝,謝謝!”
話說到這份上,他不得不離開了。一直以來,他都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如果他告訴警察,他是地級市的副秘書長,他想,他們怎麼也不會對他那麼粗暴的。但是他能說嗎?你一個副秘書長和這女人什麼干係?那女人那麼漂亮,和你年齡又差了十幾年的,會不會是你的情婦?她多多少少是因爲經濟問題進來的,你這個副秘書長會不會也有某種瓜葛?
第二次來探望綺紅,李向東又遇到了那個警察,那警察竟還認得他,或許是因爲李向東太特別,多少有點兒貴氣,不是官兒就是有錢人。他說,又來了。李向東笑了笑。那警察問,你叫什麼名了?李向東便報了自己的姓名,於是那警察又去傳話。還像上次一樣,綺紅還是不見他。
不過,這次那警察卻帶回了一句話,說:“犯人說了,她不會見你。她只見一個人。”
李向東問:“她要見誰?”
他想到了綺紅的母親,想到了她的親姐姐。
那警察想了想,說:“好像是叫什麼姨子的。”
李向東忙說:“小姨子嗎?是小姨子嗎?”
那警察說:“對了,對了。怎麼就有這樣的稱呼。叫阿姨不行嗎?叫小姨不行嗎?就偏叫小姨子,這是隻有男人稱呼自己老婆的妹妹才這麼叫的。”
李向東心裡一陣噓唏,想綺紅還不知道小姨子飛機失事的事,想綺紅還以爲他李向東和小姨子在一起,過着很滋潤的日子。他想,綺紅不見他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吧?
他對那警察說:“再麻煩你告訴她,小姨子已經不在了,飛機失事了。”
那警察又去傳話了,但是,李向東相信,聽到這個消息,綺紅一定會來見他。果然,那警察回來就說,你跟我來吧。就帶李向東到會客處。
那是一排間隔的小屋,警察把李向東帶到其中一間小屋裡,叫李向東等一等,說綺紅來了,會帶她過來的。
小屋也就五六平米,貼墻擺放兩張木長椅,天氣有點潮,散着一股子黴味。李向東沒有坐,站在屋子裡。門是半開着的,能聽到其他小屋裡的動靜,都說些什麼話是聽不清的,但哭聲抽泣聲此起彼落。
李向東心情便跌落到了最低點。
綺紅進來了,是低着頭進來的,是輕輕地進來的。這讓李向東感覺到進來的是一個比自己年紀還要大的女人,那長頭髮幾乎已經白透了,那腳步顯得很有些老邁。她擡起了頭,她沒有完全擡起來,似乎自己也覺得無顏再見李向東。那是一張消瘦的臉,眼睛顯得很更大,卻深深凹了下去,寬大的囚衣空洞洞地,使她更顯單薄。她已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人,她的美麗她的豐盈蕩然無存。
李向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自己愛得欲生欲死,花容月貌,笑盈盈的女人。
他定定地看着她,雙眼睜得大大的。
他想像過許多他們見面的場景,想像着他把她擁進懷裡,想像着她在他的擁抱下喘不過氣來,想像着她說,你輕點,你輕點,然後,又說,抱緊我,我要你緊緊地緊緊地抱緊我。他就越發緊地抱着她,像要把她與自己粘成一個人。
然而,此時,他的心冷冷的,沒有一絲兒。
她笑了一下,那笑更像哭。
綺紅說:“知道我爲什麼不見你了吧?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樣的女人了吧?”
她說,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我只想,我在你的記憶裡,還是以前的那個綺紅。
她說,你爲什麼一定要見我呢?你就不能不見我嗎?就不能讓我在你心裡永遠永遠都是那個很自信很漂亮很滋潤的綺紅嗎?
他抱着了她,他覺得她很不經抱,那瘦得只有骨頭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他的力氣,彷彿就見到骨頭的斷裂聲。
她說:“好嗎?這樣好嗎?我知道一點不好,知道你心裡一點都不好。”
她抓住他的手,摸她的,摸了好久好久,他都沒有感覺到他摸的是什麼位置。她說,我還像女人嗎?還像是一個性感的女人嗎?我已經老了,所有一切曾驕傲的東西都衰褪了。我不能再是你的女人了,不能了!
他把她放在椅子上,輕輕地撫摸她的臉,他說,她還是他的女人,是他唯一的女人了。他告訴她小姨子的事,告訴她他會一直等她。
她又哭了起來,說小姨子真是苦命,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啊!說自己也苦命。說她們難怪能成好姐妹,原來都是苦命的人。說她們只是他的過客,不能永遠成爲他的女人,不能永遠擁有他。
她說:“你不要安慰我,不要跟我說好聽的話。”
她說,我自己知道自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再和你在一起了。你還會找到好女人,還有許許多多的好女人願意和他在一起。
她說,他受得了那些誘惑嗎?他會捨棄那些好女人,等着她這個殘花敗柳,等着她這個已經衰老女人嗎?不會的,你不會的!
她說,我很瞭解你,很懂你。我一點不怪你,如果換了我,我也會這樣做的。一個人愛一個人,有的會愛一生一世,有的未必就能愛一生一世,我就是你未必會一生一世都愛的女人。
綺紅說:“她還是很高興的,很高興他還會來看她。”
她說,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就當沒有過我這個人,就當我和小姨子一起,也飛機失事了。她說,怎麼會這樣呢?小姨子怎麼會這樣呢?最終,我們都不能得到你,一個都不能得到你。她說,再抱抱我好嗎?再像以前一樣抱我好嗎?
李向東就抱住了她,像以前那樣,讓她掛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就託着她的臀,讓她很緊地貼着自己。她輕得幾乎不用託,只要挺直脖子就能把她提起來了,她瘦弱得那本是很肥大的臀尖尖的,沒有一絲兒肉感,她貼着他時,先是讓他感覺到被骨頭狠戳了一下地痛。
那會兒,他不得不鄙視自己,不得不在心裡罵自己不是人,自己心愛的,痛愛的女人,在自己懷裡了,自己那心卻靜如水。他不得不詳裝自己表現得很熱烈,表現得捨不得放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