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之間,從來就沒有永恆的友誼,只有永恆的利益——其實對商家來說,這話也基本適用,所以初聽這個消息,陳太忠並沒有多麼奇怪。
甚至他都能理解埃布爾的選擇,擱給哥們兒也得跳腳,這價格簡直是歧視姓的,不做出點反應,那才叫不正常。
但是他不認爲,埃布爾會放棄曲陽黃,這個牌子在歐洲已經做起來了,放棄這麼一個成熟的產品,去經營一個新的產品,難度之大可想而知,而且曲陽黃會本能地擠壓新產品的生存空間,想脫穎而出真的太不容易了。
所以陳主任認爲,埃布爾的最終目標,不過是想通過種種手段,最大程度地壓低供貨價,於是他不屑地笑一聲,“他不是回去了嗎?”
“沒有,他是去別的黃酒大省考察去了,”袁珏鬱悶地嘆口氣……這埃布爾還真算狠的,在鳳凰一無所獲之後,他收拾行裝離開,大家都當此事已經告一段落的時候,他在前天又回到了鳳凰,對劉滿倉下了最後通牒,供貨價要在現有的基礎上,下降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說攔腰一刀,否則我要換廠家了。
曲陽黃集團以往的毛利潤,是銷售額的百分之八十一左右——不得不說,這確實是暴利,但是這攔腰一刀,會讓毛利潤銳減至百分之六十二,而且銷售額差了一半。
當然,要是換個行業換個產品,這樣的利潤率能讓生產商做夢都笑醒,但是曲陽黃集團是見過錢的,前期的輝煌,讓他們不能接受如此巨大的落差。
降價……劉總是絕對不會同意的,他公然表示這不可能——你就別跟我說那些臆想的成本什麼的,只說前期合作得很愉快,你現在非要攔腰一刀,知道的說你誤會了我的成本,不知道的,還以爲我跟你如何如何了。
我就沒有誤會你的成本!埃布爾堅持認爲,曲陽黃的利潤是超高的,是畸形的,是不符合規則的。
“埃布爾說了沒有,接下來他會選用哪家的產品?”陳太忠聽到這裡,實在有點憋不住了,尼瑪,我們不符合規則?曲陽黃擁有賈記的商標和外形專利,我們纔是名牌的擁有者,你只是銷售商,搞清楚沒有?
“他怎麼可能說呢?”袁珏苦笑一聲,“這個人做事,不會給別人留下把柄,頭兒,我相信您對他的瞭解,比我更多,那就是個唯利是圖的主兒……”
埃布爾要求降價,劉滿倉死活不同意,於是法國人就放出了風聲,說我們要走人了,這一走就再也不來了——你們沒誠意。
“那你們走唄,當初這個法國代理權,也是你們爭取來的,你們不要,我們給別人,”這是劉滿倉的原話,旁觀者信誓旦旦地表示,劉總真的有那麼強勢,連法國人的賬都不賣,實在是太令大家敬仰拜服跪了。
但是埃布爾的底氣也很足,他很不屑地指出:別以爲你們是知名品牌了,好像撇開我也不愁找個代理,但是事實上……你們知道法國的市場是怎麼打開的嗎?曲陽黃在歐洲,又是怎樣地從無發展到有的?
你們不知道!所以你們盲目自信——想當初,是陳太忠拿了這個項目過來,請示我能不能搞,於是我就在歐洲的地圖上……劃了一個圈。
這個消息,就很有點內幕的味道了,尤其是當大家知道,歐洲很大一塊市場,都是埃布爾公關之後,才得以上貨的,心裡就越發地不安了。
名牌有名牌的優勢,但是這年頭同時又流行一句話,“渠道制勝終端爲王”——法國人連渠道都掌握了,咱們跟他交惡,會不會是……滅亡?
這個消息帶給劉滿倉的壓力也很大,他甚至找到袁珏求證,咱們曲陽黃當時走向歐洲,這個埃布爾起的作用,真的很大嗎?
作用最大的,肯定是陳主任嘛,袁主任首先就表明了立場,不過同時他也承認,歐洲市場的打開,不是靠着陳主任一個人的能力,咱們是在合適的時機提供了合適的產品,但是曲陽黃能在短短的時間發展壯大,也是靠了歐洲這幫嗅覺敏銳的傢伙的支持。
不過曲陽黃的崛起,並不能簡單地歸功於歐洲人,袁珏也指出了這一點,這世界沒有受到的關注的好東西,真的太多了,比如說在非洲,又比如說在拉丁美洲。
東西有沒有特色,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能不能給開發者帶來鉅額利潤,如果當地人就覺得這是個寶,不肯讓出鉅額利潤的話——誰吃多了撐的,去開發這個項目?
不過若是當地人有能力自己開發國際市場,並且這個項目成功不難的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會有人追捧的。
而曲陽黃,便是類似的項目,埃布爾等人的支持固然可貴,但是沒有他們的支持,以陳主任的人脈,也不愁走出一條路來——所以當時埃布爾纔要積極爭取這個代理權。
然而現在,掮客先生說,沒我的支持,曲陽黃的發展,不可能這麼迅疾。
袁珏是文化人,不願意否認某些東西,埃布爾當時爲曲陽黃的鋪貨和上架,做了不少工作,這確實是真實存在的,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沒有埃布爾的努力,就沒有曲陽黃的今天——起碼不會這麼輝煌。
所以這根本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陳太忠當時若不是選擇掮客先生搞曲陽黃,那很可能發展到另一種局面——不管怎麼說,埃布爾熟悉各種規則,這是肯定的。
“那現在是個怎麼樣的情況?”陳太忠覺得自己要先了解情況,才能做出定奪。
“麻桿兒打狼,兩頭怕唄,”袁珏苦笑一聲回答,“僵持着呢,需要您過問一下……”
其實,事情遠遠要比他說得還要嚴重,埃布爾說了,你們不能攔腰一刀的話,我就要換產品了,而劉滿倉自然不甘心,所以告訴他,你要是真的換產品,那只是一拍兩散,對我不好,對你也不好——好吧,供貨價我降百分之十二……這真的是最低了。
我要聯繫你的供貨商,斷絕你的貨源,同時再要求你增加供貨量呢?果不其然,陳太忠想像中的最糟糕的結果,被人隨口道出,當然,這只是埃布爾做出的一種假設。
然而更糟糕的是,對方僅僅是說出這種假設,而並沒有付諸於行動,那就說明——人家的手上,還有更厚重的底牌沒有打出來。
劉滿倉真的不能面對這種複雜局面——根本是完全陌生的領域,他想要找個壓制的法子都沒有,於是他表示說,那啥,好吧,你找你的供貨商,我們在歐洲還要繼續發展,以後……大家記得相互幫扶哈。
你做夢吧,埃布爾冷笑着表示出自己的意願,你知道不?歐洲黃酒的市場市場並不大——雖然若干年後,可能會變得很大,但是現在我要說,離開我埃布爾,目前歐洲市場,你們根本做不進去。
這話是有點誇大了,歐洲這邊的市場,除了埃布爾,尼克和安東尼等人都在做,像格勒諾布爾市的達諾也在做——這個胖子縱橫於法意邊界,真的不可小看。
總之就是一堆糊糊事,叫真不好是不叫真也不好,可劉滿倉脆弱的肩膀有點扛不住,於是就請示市裡——我該咋辦,這個利潤……讓還是不讓?
專業的事情,就要交給專業的人來做,殷放現在也充分地明白了這個道理,對於這種請示,他輕輕一腳,就將皮球踢了回去,利潤不能讓,工作你自己做!
這就成爲了壓倒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今天上午,劉滿倉很爲難地向殷放彙報——我這個……身心疲憊,不能完成組織交給我的重任,真的很慚愧吖~這算是逼宮嗎?殷市長心裡也是惱火,要擱在往曰,他遇到類似的事情,會直截了當地要求對方:你要是覺得真幹不了,那寫辭職報告吧。
你那地方那麼肥美,而你又不是我的人,我一直沒動你,就已經很給你面子了。
不過現在,他這話還說不得,就算想動劉滿倉,殷市長也得等法國人這一撥風波過去之後——搶功的事情常見,沒聽說過誰搶着背雷的。
尤其令殷放難受的是,要細說這個變故的根源,算來算去得算到天南黃酒文化節上,然而這可是蔣省長大力促成的盛會,這件事處理不好,豈不是在敗壞黃酒節的名聲?
隨你們折騰去吧,殷市長真的是有心不管了,談成什麼樣是什麼樣,都是你劉滿倉的責任,你自己看着辦。
主意拿定了,他又想到,陳太忠對這件事也挺艹心,想着打個招呼,但是他覺得這種事情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也挺掉身份的,於是就給袁珏打個電話,說事情現在就是這樣,你和劉滿倉協商着處理吧。
袁主任清楚,這件事情自己可以協調,但是殷市長專門打這麼個電話,應該還是對着陳主任的——事實上,他只是有資格協調,埃布爾可未必聽他的。
所以他不敢怠慢,趕緊給老主任撥個電話,彙報一下情況。
3240章形勢劇變(下)“交給我了,”陳太忠很乾脆地表示,曲陽黃的事情,他只是沒有由頭插手罷了,別人能給送過來理由,他處理起來毫無壓力。
掛了這個電話之後,當着王啓斌的面,他就撥通了埃布爾的電話,“埃布爾,聽說你還沒走?來素波聊一聊吧。”
“我正在鳳凰談生意,”掮客先生笑着回答,事實上,他想得到陳爲什麼給自己打電話,但是此時此刻他並不想面見此人,“等我把生意談完,當然會去看你。”
“你那個生意就不可能談攏,”陳太忠見這貨不上鉤,也就扯下了幌子,“價錢不合適,埃布爾先生……我是很願意珍惜你我的友情的。”
“哦,非常抱歉,但是陳……這一塊不是已經交給其他的人來負責了嗎?”埃布爾在電話那邊裝瘋賣傻,不過他說得也沒錯,前一陣兩人見面的時候,陳某人確實是這麼表態的。
“是交給其他人了,但是省委對政斧工作有指導的權力……好吧,說這個你也聽不懂,我只是告訴你,你所想要的價格並不可能實現,”陳太忠很乾脆地回答,“法國想做曲陽黃代理的人很多,我想……你總該對安東尼有印象,不知道爲什麼,我總會想到美國禁酒令。”
美國禁酒令,發生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初,而禁酒令的執行,反倒促成了黑幫的崛起——他們通過走私烈姓酒而大賺特賺。
而這裡面產生的暴利,又使得各幫派之間爲了爭奪地盤大打出手,大名鼎鼎湯普森衝鋒槍之所以別名爲芝加哥打字機,就是在激烈的黑幫廝殺中闖出了名頭。
這些就扯得遠了,陳太忠想說的是,在那場禁酒令中得利的,就有不少意大利黑手黨,而安東尼本人,也自命是“尊敬的唐”,他對法國市場也是虎視眈眈,只不過唐?安東尼註定要害怕陳主任,所以不敢亂來。
但是,陳某人如果願意把法國的代理權交給唐?安東尼,意大利人絕對會笑納,埃布爾對這一點也很清楚——到時候,他丟了曲陽黃的代理,都不敢去找麻煩,否則的話,後果真的很嚴重。
掮客先生非常明白陳主任話裡的潛臺詞,而且,這個時候裝聾作啞,並不是明智的選擇,於是他馬上就端正了態度,“哦,陳,我當然會重視我們的友誼……那麼好吧,我想獲得曲陽黃集團一定的股份,可以嗎?”
“只要價格合適……你去跟劉滿倉和市裡談吧,”陳太忠很隨意地發話,他確實是不願意多幹預別人的工作。
放下電話之後,面對一臉愕然的王啓斌,陳主任一攤雙手,滿臉的無奈,“唉,屁大一點事兒,他們談了十來天都談不攏,我一個電話就搞定了。”
“那是,”王處長笑眯眯地點點頭,“別的不說,只衝你這流利的法語,就沒幾個幹部能做到……其實在溝通中,言辭表達通暢是很重要的。”
“唉,真不讓人省心,”陳太忠無奈地撇撇嘴,心裡卻是有一點小小的自得……“陳太忠還真是厲害,”第二天,殷放也不得不感慨一句,他只是跟袁珏打了個電話,結果今天曲陽那裡就傳來了消息,說是法國人不強行壓價了,他們改主意了,想高價收購曲陽黃集團的部分股份。
埃布爾開出的價錢,也確實有誠意,八千萬法郎,收購曲陽黃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同時,他們不會干預集團的正常經營,只會派出質量和財務監督人員。
八千萬法郎,這是個什麼概念?時下的人民幣和法郎的匯率接近一比一點三,也就是說換誠仁民幣的話,金額就過億了。
而曲陽黃集團當初的註冊資金不過一千萬,眼下的固定資產加上流動資金,也還不到四千萬,年銷售額三千萬出頭,毛利兩千餘萬,撇開各項支出和擴大再生產的資金,純利潤大概就是三百多萬元。
當然,下一步曲陽黃的強勢崛起是可以預料得到的,但是這八千萬法郎的投資什麼時候能收回來,也真的不好說——以控股數來算的話,像去年一年的銷售額,埃布爾只能分到一百多萬的利潤。
所以劉滿倉覺得,這個價錢還算有誠意,不過這個控股……咱們還是要談一談,然後這個消息在瞬間就傳到了曲陽區政斧的耳朵裡了。
曲陽黃酒業集團雖然一開始註冊資金不高,卻是正處級的市屬企業——當初成立時就定下了基調,出口企業應該級別高一點,不過該集團位於曲陽區,除了各項基礎設施,連地方上的工作,也需要區裡的大力支持,所以區裡說什麼話,集團也認。
區裡知道了,殷放自然就知道了,他對這個結果也算滿意,首先銷售價沒有受到影響,其次是又可能吸引一筆資金。
最爲關鍵的是,雙方能如此談合作,省裡黃酒文化節的影響就是正面的,這是政治正確——沒有比這個更關鍵的了。
而且法國人一旦參股的話,對品牌的經營是非常有幫助的,在國際市場上,奢侈品打上“法資企業”的標籤,也是很管用的。
殷放就興致勃勃地等着劉滿倉來請示,他甚至做好了打算,小劉若是請示我的話,我就可以告訴他,法國人控股,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的——可以學習阿爾卡特收購上海貝爾的經驗,大家各自控股百分之五十,法方多一股就行了。
然而他等了一天,劉滿倉沒來,又等一天,劉滿倉還沒來,第三天殷市長就惱了——尼瑪,這麼大的事情,你就敢不跟市裡請示,直接跟法國人談?
這個時候,殷放已經從袁珏處得到了確切消息,確實是陳太忠出面,壓了一下法國人,而且埃布爾也在談判中說了,陳主任是支持我投資曲陽黃的,所以殷市長真的很惱火——這又不是你劉滿倉的功勞,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市長了?
換人!他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決定,於是就要秘書聯繫劉滿倉,“讓他馬上過來。”
面對匆匆趕到的劉總,殷市長非常不客氣,“劉滿倉,你是不是覺得,只有你跟法國人有談判經驗,曲陽黃集團,是你私人的企業?”
“不是這個意思,是法國人善變,”劉滿倉一聽這話就急了,他趕緊解釋,“我想着,總是要跟他們落實個差不多,才能跟市裡彙報,市長您的事兒這麼多……我再找您彙報,總是要有個確切的消息,纔是負責的態度。”
一邊說,他的汗就下來了,於是掏出手帕擦汗,這十一月份的初冬,他能嚇成這樣,也真的是害怕了。
他這個解釋也不算錯,但是殷放已經不打算給他機會了——姓李的,我一直都沒動你,算是很給你面子的,前兩天你搞不定的時候,就知道一直給我打電話彙報,現在要辦出成績了,你眼裡就沒我這個市長了?
其實說白了,這件事裡還是牽扯到了利益,曲陽黃集團雖然不大,但利潤是一等一的,未來的高速發展也是看得見的,撇開這次的合資金額不談,只想一想曰後的發展,是個領導都得眼紅。
殷放之所以一開始不動劉滿倉,就是不想拂了田立平的面子,尤其這裡可能還涉及到陳太忠,但是眼下看來,連陳太忠都對劉滿倉不滿意,他還用顧忌什麼?
更別說,能吸引到一個億的投資,那也是政績,於是殷市長果斷地發話,“把你手上的工作整理一下,交過來,然後回家反省自己做錯了些什麼……有麻煩的時候知道找我,嘿!”
根本都不用點明,殷市長考慮的這些,劉滿倉也非常清楚,所以他纔會嚇成這樣,他能感覺到,老殷是“老陰”了,居然這個時候出手,他慌亂地辯解,“市長您聽我說,我真的是想先落實一下情況,絕對沒有別的意思。”
“你一定要我馬上表態嗎?”殷放的臉微微一沉,直勾勾地盯着對方。
尼瑪……走出市長辦公室之後,劉滿倉心裡真的是五味雜陳,他有點憤懣,又有點想笑,但是更多的,是不盡的感慨——枉我還一直以爲自己是個人物,一手拉扯大了曲陽黃,其實在領導眼裡,上下也不過是嘴皮子動一動的問題。
可憐我這麼多年的辛苦,是爲了誰呢?
就在他面無表情地思索的時候,手邊有電話響起,他看一眼來電,不耐煩地拒絕,過得一陣之後,那電話又打了進來,他又果斷地拒絕。
劉總思索了足有十分鐘,纔將心一橫,果斷地撥通一個號碼,“陳主任你好。”
“有話直接說,”陳太忠老大不客氣地發話,“我這邊還忙着呢。”
“我想跟您彙報一下,跟法國人談判的進展,”劉滿倉馬上進入正題。
“沒必要,我不管這一塊兒,”陳太忠想都不想就壓了電話,掛了之後,他才反應過來,這個電話,好像味道有點不對……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