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孫大壯一梗脖子,斜着眼睛盯着沈寶昌,大聲道:“你這話不對呀,我沒說上級的要求不落實呀。我是說請你給大家講講什麼政治什麼抗洪,我這也是爲了更好地理解消化啊,你怎麼還倒打一耙啊?你這叫,叫什麼——”
下面不知誰跟了一句:“這叫偷樑換柱。”
頓時,引起會場一片鬨堂大笑。
正文:
竇文章細長的身體,像弓一樣彎曲着,臉上似有似無的表情,隨着牙牀的上下磨動而不斷地發生着扭曲與變形,整個人就像一個活動的驢皮影,顯得卑俗而又尖利。
似乎是對徐纔講的東西發生了興趣,在竇文章刀條子臉上,竟然少有地出現了一些笑意。
徐才幸災樂禍地講完話後,點起一支菸,愜意地噴雲吐霧起來。
柏曉曉端上最後一道燉湯,放到飯桌中間。
“菜齊了。”柏曉曉邊說邊摘下圍裙,坐到桌旁。
徐才把鼻子湊上去,聞了聞,讚歎道:“香,不錯。”
說着,抻了個懶腰,歪坐在椅子裡。
“你能不能有個正型?坐沒個坐樣,站沒個站樣,像個二流子似的。”柏曉曉不滿地說。
“我在你眼睛裡算是沒個好了。”徐才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收回支棱八翹的兩條長腿。
竇文章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徐才,一雙微微眯起的眼睛,看不到黑眼珠,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死死地盯着他,好像非常陌生的樣子。
柏曉曉不由心裡納悶,不明白舅舅爲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異樣反應。
徐才也發現了竇文章的變化,他那雙陰陰的目光,好像要從自己的臉上剜下一塊肉似的。
徐才心裡沒有底,下意識地嚥了口吐沫,心裡直犯嘀咕:是不是剛纔有什麼話說錯了?
竇文章慢慢收回犀利的目光,嘴角溢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來,接着喝。”竇文章向徐才示意了一下,自己先喝了一口酒。
說實話,徐才還真就對竇文章的那種彷彿能鑽到別人骨子裡的目光不適應,當年在一起共事的時候就很不習慣,覺得那目光太陰。
“你看出點什麼沒有?”竇文章夾起一塊豆腐放到嘴裡,用沒有幾顆牙齒的牙牀慢慢地磨着,目光顯得高深莫測。
“您說。”徐才恭敬地給竇文章添酒,柏曉曉則又給竇文章的碗裡夾了一塊豆腐。
在縣紀委當常務副書記的時候,竇文章就以鎮靜沉穩,擁有一雙能穿透別人內心的眼睛而聞名。
在縣紀委,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傳說。
當年一個鎮的副書記被舉報受賄,竇文章負責找他談話。其實就是談話,無非是想敲山震虎而已,並沒有什麼真憑實據。
從那位副書記進了竇文章的門,竇文章除說了一句“請坐”以外,在半個小時內,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就是兩眼死死地盯視着對方。
據那位副書記自己說,當時自己被竇文章盯得是汗流浹背,幾近虛脫。根本就沒用竇文章再問什麼,就自己坦白了受賄的過程。
事後,那位副書記說,竇文章長的不是人眼,而是長了一雙閻王爺的眼睛,自己要是不說就得被憋死。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要一想起竇文章那雙眼睛,就不可避免地做噩夢。
現在的竇文章雖然退居二線,賦閒在家,但一貫的作風並沒有改變,尤其是那雙眼睛依舊令人難以揣度,摸不着端底。
“我是這樣看的。”竇文章嚥下磨碎的豆腐,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縣委書記錢似海,在全縣防汛抗洪動員大會上提出了“政治抗洪和抗洪政治”的口號。
在臨江鄉抗洪動員大會上,沈寶昌照本宣科,複述了錢似海的講話內容。最後,沈寶昌對全體機關幹部和各村的黨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提出要求:“我們一定要按照錢書記的要求,堅決貫徹‘政治抗洪和抗洪政治’的指示精神,把我鄉的抗洪工作抓實抓好。”
沒等沈寶昌講完,坐在沈寶昌身邊的孫大壯訕笑一聲,接着插話問道:“我說,你能不能把這個什麼‘政治抗洪和抗洪政治’給我們大家講講,究竟是怎麼個意思?我不知道別人,反正我是不懂。”
孫大壯不屑的神態和口吻,激起沈寶昌的憤怒。但沈寶昌並不想在大庭廣衆之下,與孫大壯發生什麼正面衝突和不愉快。
沈寶昌沉了沉氣,就強壓着不滿說:“孫鄉長,不管懂不懂,這都是上級部署的要求的,我們都要不折不扣地貫徹好落實好。”
孫大壯一梗脖子,斜着眼睛盯着沈寶昌,大聲道:“你這話不對呀,我沒說上級的要求不落實呀。我是說請你給大家講講什麼政治什麼抗洪,我這也是爲了更好地理解消化啊,你怎麼還倒打一耙啊?你這叫,叫什麼——”
下面不知誰跟了一句:“這叫偷樑換柱。”
頓時,引起會場一片鬨堂大笑。
場上的氣氛頓時變得鬧哄哄的,有些亂套。
沈寶昌的小臉被氣得漸漸發白,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趙未平不想讓局面失控,就打圓場說:“好了好了,下面請沈書記宣讀分工名單吧。”
不料,趙未平的話音未落,孫大壯又朝他來了。
孫大壯一副頗爲不屑的樣子說:“小趙,不是我批評你,我頂看不上你這一點,怎麼那麼沒原則,老和什麼稀泥?你年紀輕輕的,不能學得跟個二滑屁似的。”
動員會上發生的這一幕,徐纔是事後聽別人講的。他剛纔講的,就是這個事情。
徐才本人是把這個事兒作爲笑話,拿來當下酒菜講的,根本沒有什麼想法。
不料,竇文章聽完之後,卻從中敏銳地發現了微妙之處,並對此做出了深刻的分析和判斷。
“看來,孫大壯和沈寶昌是不可能再尿到一個壺裡去了。從現在的情形來看,他們倆已經不是一般的較勁了。如果說,兩個人從前的矛盾積累需要找到一個總爆發機會的話,那麼現在就是最佳時機。眼下,又是換屆又是抗洪,一個事兒接着一個事兒,兩人肯定就要這樣對着幹下去,而且毫不掩飾毫不顧忌地把這種彼此間的不屑和挑釁亮在大家面前,是絕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必然是兩敗俱傷。”竇文章慢條斯理地點評着,字字珠璣,刀刀見血,“你的機會來了。”
徐才突然明白了竇文章爲什麼對這個事兒如此專注,他現在終於理解了竇文章的意思。
竇文章蜻蜓點水的幾句話,使徐才心跳加快,呼吸侷促,連神經末梢都興奮地翹起了腳。
在沈寶昌與孫大壯還沒有完全撕破臉之前,作爲常務副鄉長的徐才,對自己的前程沒抱太大的希望。
人們常拿常務開玩笑,說常務常務,常常有“誤”。其實,這是說常務工作難幹。
在鄉里當這個常務副鄉長,說好聽點是政府的二把手,其實就是一個給別人扛活的。
論權,在鄉鎮一級,黨委書記是絕對的一把手;論錢,鄉長一支筆。
說得可憐點,常務有時還不如那些分管戰線的副鄉長。不管怎麼說,還有一塊自己統轄的戰線和領域,說話好使。
常務雖然是黨委成員,可工作分工就是管那些窮得尿血的綜合、信訪、安全之類沒人管的閒事兒。每天主要工作就是被兩個一把手呼來喚去,態度還不能表現出厭煩,整個就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天到晚,除了混一肚子酒精外,沒有一點實惠,用徐才自己的話說:“那是寡婦掃炕——毛沒有”。
讓徐才感到鬱悶的不僅僅是無權無錢,關鍵是夾在兩個一把手之間,關係太難擺佈,太難做人。
沈寶昌是一把手,在鄉里的政治地位至高無上,別管孫大壯怎麼牛皮哄哄,事實上的二把手地位不可改變,你就是牛到天上去也沒用,這就像老子和兒子的關係一樣——兒子可以不聽老子的,可以不服天朝管,但父子關係永遠更改不了。
最難辦的是這兩個人水火不相容,而這又不能不影響到徐才。
比如說,儘管徐才努力表示出對沈寶昌的親近,但沈寶昌經常是不哼不哈,既不表現出遠,也不表現出近。
有人曾向徐才透露說,沈寶昌私下裡把他當做政府的人,換言之,就是拿他當孫大壯的人。
徐才爲此感到委屈透頂,因爲孫大壯也沒拿他當作一回事兒。
身爲常務副鄉長,理應和政府的一把手關係密切,這是天經地義的。在外人看來,情況好像也確實如此。
實事求是地說,在孫大壯麪前,徐才真也做到了鞍前馬後,周到細緻。但徐才心裡清楚,他再怎麼勤快,再怎麼玩命,在孫大壯的眼裡他也沒什麼位置。因爲,孫大壯很看重老感情老交情老班底。而這一點,恰恰是徐才的軟肋和先天不足。
徐才雖然是臨江生人,但不是臨江的老班底,是從別的鄉調過來的。
照理說,徐才當常務副鄉長,沒有孫大壯這個政府一把手同意顯然是不可能的,而官場上的事情卻又不完全取決於孫大壯。
本來對於常務副鄉長這個位置,孫大壯早就有了自己的人選。哪成想縣裡戴帽派來了一個徐才佔了這個位置。
這讓孫大壯怒不可遏,可又有苦說不出,只能幹憋氣。
好在徐才並不笨,頭腦靈活,眼睛能看明白事兒。雖然原來和孫大壯沒有老交情,但完全可以處出新感覺。
一來二往,兩個人整得還算過得去。
儘管孫大壯仍然不怎麼拿徐才當一盤菜兒,但畢竟是他的常務副鄉長,大面上也總得差不離兒。再說,一些張張羅羅跑跑達達的事也離不開他。
那時的徐才還沒有太大的野心。
用徐才自己的酒後真言來說,就是一天不圖別的,只求個穩當,尋思消消停停地過日子。待時機成熟,混個正科級也就達到目的了。
所以,不管孫大壯對他怎麼不屑,甚至罵罵咧咧,徐纔在表面上絕對看不出他往心裡去了,往往都是嘿嘿一笑,說聲“大哥罵得對,罵的是”也就過去了。
徐才越是這樣,反而把孫大壯弄得不好意思了。常常勸慰徐才說別往心裡去,我就這個臭脾氣。徐才馬上接茬道:“大哥是啥人我能不清楚嗎?你別說罵我兩句,就是打我兩下,只要大哥你高興,兄弟我挺着。”幾句磕嘮得孫大壯唏噓不已。
可在私下裡,徐才就不是這麼想的了,自有一番心思在心頭:你罵我?憑什麼呀?老子無非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換個角度你試試?長這麼大連我媽和我爹沒罵過我呢,你罵我,把牙給你掰去!
然而,只要一到孫大壯麪前,徐才又會表現出應有的忠心和誠懇。
有一句老話說得好:會當兒媳婦的“兩頭瞞”——無論是對孃家,還是對婆家,都只說好不說孬,儘量減少矛盾和誤解;不會當的“兩頭傳”——就是嘴上沒有把門的,兩邊傳閒話,製造矛盾,搬弄是非。
徐才從這句話中,體會到了與孫大壯和沈寶昌的相處方法。
徐才真切地感受到,這兩個人之間,絕對沒有可調和的餘地。着不是因爲別的,純粹是兩個人的性格使然。
當一個人的面,絕對不能談到另外一個人,這是大忌。尤其是不能說對方的好處。
徐才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發揮到了極點,他把與沈寶昌、孫大壯相處的方法簡單地概括爲“順情說好話”,也就是說你愛聽什麼說什麼。
沈寶昌不是厭惡孫大壯嗎?那好,只要見到沈寶昌的面,有話沒話都要說幾句孫大壯的不是。而當着孫大壯的面,也是如法炮製。
同徐才設想的差不多,此招一出,果然效果顯著。
徐才認爲自己這樣做也是被逼無奈,純粹是爲了自身的生存不得已而爲之,並以此來減少良心上的負擔。而在內心,還是希望有朝一日換個崗位,脫離這個不是人乾的常務。(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