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也就是大年二十八那天的中午。
厲中河換了一身乾淨整潔的休閒裝,叫上了譚瑞秋,一同來到了呂清源的家——位於海中市豐潤區的一個收拾得乾淨利索的小院子裡。
院子面積不大,就像農家的小院子一樣,雖說是隆冬季節,那株孤零零的棗樹上也沒有一片葉子,但小院子收拾得很是整潔,一看就知道經常有人在收拾。
院門沒有關實,譚瑞秋輕輕將門一推,門開了,然後步入院內。
厲中河緊跟着譚瑞秋進了院子。
院子裡,一個身着普通衣衫的半百老人,正背對着他們,拿着一把鋤頭,正在清理花叢中的殘雪。他的頭髮有些花白,背景有些佝僂。
他,正是曾經海中官場上風雲一時的人物——呂清源!
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過呂清源了。此刻,厲中河的眼睛裡悠悠一熱,一抹滄桑之感溢上心頭。人的角色,竟然在一夜之間迅速轉換,真的是意想不到啊!
呂清源聽到腳步聲,緩緩回過頭來,一見譚瑞秋和厲中河到來,趕緊放下了手中的物事,拍了拍手上的灰,擡起手來,扶了扶眼鏡,臉上溢出了一抹欣喜的微笑。只不過,他的臉上,皺紋已經在不知不覺地增多了,與當初風光無限的海中市委副書記的身份判若兩人。
厲中河和硬骨頭將拿來的大包小包的禮物擱到了小院中間的石桌子上。
對於兩人拿來的禮物,呂清源只是看了一眼,也沒說什麼,便笑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裡邊坐。”
厲中河和譚瑞秋跟着呂清源進入了屋中,屋中收拾得同樣很是整潔素雅,地面上一塵不染,窗子玻璃明淨照人,盞小燈引起了厲中河的注意。這盞燈看起來十分的古樸,像是年代已久了。
“中河,你看什麼?”譚瑞秋笑呵呵地看着厲中河問。
厲中河道:“我覺得這盞燈已經很久遠了。”
“不久遠,剛剛過去六七十年吧。”呂清源接過話來說道。
“六七十年?”厲中河張大了嘴。
呂清源點了點頭,道:“是啊,這盞燈是我當年的老師送給我的,老師曾經參加過長征。”
“啊——”譚瑞秋和厲中河同時怔住了。
呂清源悠悠言道:“這盞燈,已經陪伴了我大半生,老師去世的時候,告訴我,無論走到哪裡,都要把這盞燈帶在身邊,經常擦拭一下,感悟一下,對自己有好處。我直到現在,才明白老師當初的良苦用心。”
也直到現在,厲中河才明白,這盞燈,名叫馬燈!
譚瑞秋長嘆一聲後,說道:“老呂,有些事,對你是不公平的,像你這麼清廉的領導幹部,竟然遭遇瞭如此結局,說真的,我譚瑞秋覺得不公平!”
厲中河也道:“難道,這件事就沒有一個公平公正的說法了麼?永遠就這樣下去了麼?”
呂清源上上下下打量着譚瑞秋,接着又看看厲中河,道:“你們兩位的心意,我心領了,但是,任何時候,任何地域,特別是官場之上,必須講究一個平衡,誰來平衡,怎麼平衡,這是一件很難的事,這裡面就需要一個支點……”
聽着呂清源的話,厲中河有些茫然,什麼平衡,什麼支點,操,全都是整人的藉口!操,他們想找一個平衡,爲什麼不找別人,反而偏偏要找到呂清源這麼好的領導?難道就因爲呂清源在站位問題上不明確?於是上面的諸多派系統統來了一招落井下石?操!天理何在!
看着厲中河的臉上一副憤憤不平之氣,譚瑞秋笑道:“中河,你不要感嘆了,咱們今天來,主要是和呂書記說說話,聊聊天。我們幾個已經好久都沒有聚到一塊了。”
厲中河無奈之下,只得接過譚瑞秋遞來的香菸,猛抽一口,然後徐徐吐出,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
呂清源道:“我個人的問題,相信你們兩個再清楚不過的了,今天,就不談這些問題了,請兩位過來,其實也沒什麼事,今天是大年二十八,再有兩天,就是春節了,從前年到現在,三年了,說真的,今天我有一種釋懷的感覺。”
說這話時,呂清源一陣風淡雲輕。
正在這時,廚房的門開了,青兒扎着一條紫色圍裙出來了,手裡託着一隻托盤,托盤裡放着三碟小菜,一一擺到了衆人的面前,分別是清炒豆腐、清炒豆腐乾、涼拌豆腐絲。
看着這三樣小菜,衆人笑了起來。
譚瑞秋笑道:“青兒啊,你應該從來都沒有做過飯罷?怎麼全都是豆腐呢?”
青兒臉一紅,不好意思地道:“譚叔,我,我,我真的沒做過飯,我,我不會……”
說這話時,青兒偷偷地瞥了一眼厲中河,發現厲中河的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只是拿起筷子來夾了一塊豆腐絲兒,放入口中,輕輕咀嚼着,緊接着便露出了笑容,讚道:‘好,味道真好。’
青兒這才笑了起來。
譚瑞秋和呂清源也拿起了筷子,夾了菜,品嚐起來,嘗畢,皆贊。
“青兒,還有幾道菜?走,我幫你一起炒菜去。”厲中河說着便站起了身。
呂清源伸手攔住了,道:“中河,今天你是客人,你就乖乖地坐下吧,不管菜的味道怎麼樣,也都是我這個笨女兒用心燒出來的,咱們只管喝酒說話就可以了。”
譚瑞秋也笑道:‘我說老呂啊,你這話說得有問題啊,你的女兒可不笨啊,青兒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丫頭。說真的,我很喜歡。’
呂清源長嘆一聲,吸了一口煙,道:“是啊,青兒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希望啊!哎,可惜,青兒……”
厲中河一聽呂清源的話便知道他接下來想要說什麼,趕緊道:“呂書記,我覺得,青兒雖說從雞鳴縣扶貧辦主任的位置上離任了,這卻是一件利大於弊的好事啊!再說,青兒也不想當那個什麼主任,她只想過屬於自己的自由自在的日子。”
呂清源笑了起來,他已經明顯地感覺到厲中河並不想探討自己跟青兒的感情問題,遂不再這個話題上繼續聊下去。
譚瑞秋道:“老呂,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呢?”
呂清源喝了一口酒,平淡地說道:“我什麼也不做了,我想寫書。”
“寫書?立說?”譚瑞秋正色道:“我覺得,你很適合這些東西,我記得你年輕的時候出版過的幾本小說,雖說談不上什麼暢銷,可也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我相信,如果你不從政的話,相信你現在已經成爲了著名作家了。”
呂清源點點頭,道:“其實,從小到大,我的夢想一直是成爲一名作家的,沒想到陰錯陽差竟然走上了官場。哎,從現在的結局來看,我當初的選擇是錯誤的。”
“不對,你的選擇是正確的!”厲中河道。
瞬間,呂清源和譚瑞秋同時將目光轉向了厲中河。
厲中河一字一句地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皆文章。您這麼多年在官場歷練,一定對社會對人生有了更多的感悟,我相信,您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會比一般的作家們要高深得多,也更有深度!”
呂清源重重地點點頭,深以爲是,道:“中河,我的意思並不是你認爲的那樣,我的意思是,如果想當一名作家,需要一盞孤燈,將板凳坐穿,需要筆耕不綴,需要冷靜思索。”
譚瑞秋接過話來,道:“清源,你的心思我很清楚,你的意思,在社會是鍛鍊的時間太久了,而放棄了文字功夫。”
呂清源眼睛一亮,重重地點點頭,道:“瑞秋,你真知我心也。”
厲中河原本不想聽呂清源這種文皺皺的話語,可是今天,他卻聽得格外仔細,因爲,呂清源的一段新的人生即將開始了。
按照厲中河的打算,他哪天有機會跟省委書記秦德來坐在一塊的時候,一定要把呂清源的問題認真的反映一下,幫助呂清源恢復原職。可是,現在看來,呂清源似乎退意已決!從他的言行來看,他已經真正下了決心,呆在家中,做一名作家!抑或是,把自己的人生,進行一下整理。
官場險惡,利用這個機會及時退下來,爲自己的心理尋找一個家,這又何嘗不是一個理想的歸宿?呂清源爲自己的選擇,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無言的反抗方式?
厲中河的思想,因爲呂清源的抉擇而產生了巨大的波動。
做官,做來做去一場空麼?呂清源爲官半生,他收穫了什麼呢?難道僅僅是收穫了一點點可憐的社會經驗和官場之道麼?如果說爲官之道,那麼,他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複雜的思維轉動,使得厲中河禁不住有些茫然。
不過,厲中河還是很欣慰,畢竟,呂清源這樣的心性,不適合在官場之上生存。因爲,他的心裡始終充滿了一份善意。而這份善意,足以使他的人生充滿了一種厚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