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程鎮某企業發生的某一起普通事故,驚動了分管副縣長——作爲過去多年中唯費建國之命是從的資深鎮機關中層幹部,宋成年隱隱猜出是爲了什麼,但這個話,他無論如何是不能說出口的。縱然他此刻有慢慢向駱志遠“投誠”轉向的心思,也不能亂說話。
否則,不僅得罪死了費建國,也不會引起駱志遠的喜歡。兩頭不討好的事情,宋成年是堅決不會做的。
其實不僅僅是宋成年,只要是在官場上混的人,必須要有此等應有的分寸感和政治覺悟。失去了這點,只能是被無情的淘汰。
有人說官場是一個大染缸,也有人說官場是激流險灘,但更多的人認同:某種意義上說,官場是一個最講究秩序的地方。秩序的養成和信受奉行,來自於各層權力的輻射和居高臨下的壓制,也來自於每一個個體的自發的“秩序感”,以及等級觀念。
官本位不爲輿論所喜,常被拿上筆頭批駁,但事實上,官本位觀念的存在,是維繫官場穩定運行和秩序井然的利器。倘若沒有官本位的大氛圍,官場很難想象是一個什麼樣子。
宋成年默然不語,尷尬地陪着笑臉。
駱志遠掃了他一眼,眸光凝冷下來:“還有點時間,宋主任,你安排好,等孫縣長下來,我會親自陪同。對了,馬上向費書記彙報這事。”
駱志遠說完,就擡步向會議室走去,他能預感到,孫堅利此番來者不善,不過在孫堅利到來之前,他要先協調遇難者家屬和企業管理者,讓雙方達成賠償協議,免得滋生無謂的事端。
宋成年望着駱志遠昂然離去的背影,心頭暗暗一嘆。費建國還沒有來鎮裡上班,但這事兒他百分百早已知曉,開玩笑,如果不是他在背後運作,縣裡怎麼可能這麼小題大做,讓分管副縣長親自來處理一起普通事故?
駱志遠推門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裡此刻坐滿了人。
遇難工人家屬那邊,有魏國年的老婆龐小花和兩個孩子,魏國年年邁的父母,魏國年的弟弟魏國亮和兄弟媳婦張金蘭,家屬推選出來的“代言人”魏國慶,以及魏家七姑八大姨之類亂七八糟的親戚。這些親戚平日未必跟魏國年夫妻往來,但到了這個時候,卻一股腦地冒出來,幫襯着助長聲勢是一個方面,恐怕暗懷鬼胎從中撈點好處也是一個方面的因素。
龐小花攬着兩個上小學的孩子木然坐在那裡,神態哀傷而麻木。從昨天噩耗傳來到現在,魏家的話語權都不在她們娘仨手裡了,就好像被牽線的木偶,魏家人說啥就是啥。沒主意,也不敢拿主意。
魏國年的弟弟魏國亮和魏國慶則在小聲竊竊私語,不知道在討論着什麼。
企業這邊,來了錢秀秀和兩個副廠長,還有幾個五大三粗的工作人員,其實就是錢秀秀找來的保鏢,生怕會跟遇難家屬起衝突、吃了虧。這樣的類似事件不少,前年海陽公司出事,老闆李海陽被一羣人毆打致傷,最後也不了了之。
鎮裡,以高欣慶和管大軍兩個副鎮長爲主,企業辦主任孟曉光、安監辦主任老李、黨政辦副主任趙寒和黨政辦的秘書王倩,都沉着臉坐在當場。
見駱志遠進門,首先反應過來的是趙寒,趙寒趕緊幾步過去幫駱志遠拉開了中間那一張空着的坐席椅子。
高欣慶和管大軍等人相繼起身來打招呼,駱志遠揮揮手,沒有客套寒暄,徑自坐了下去。
駱志遠向高欣慶投過暗示的一瞥,高欣慶會心地點點頭,大聲道:“好了,駱鎮長親自過來了,咱們開會。今天,鎮政府召集你們雙方坐在一起,目的很明確。老闆娘,你先談談,表表態。”
錢秀秀遲疑了一下,剛要說什麼,卻見駱志遠轉頭望着她,目光平靜而威嚴堅定:“錢大姐,不要說無用的廢話,直接談你們拿出來的賠償方案。”
錢秀秀想起駱志遠幾次三番暗示她的話,又想起老公寧紅軍於今還在派出所“反省”和交代問題,本着息事寧人和破財免災的心態,就定了定神,不甘心地冷冷道:“好的,駱鎮長。我回去跟廠裡幾個負責人商量了一下,我們覺得,鎮政府提出來的賠償方案,算是可以接受。得,就這樣吧,我們就乾脆了當地說吧:發生事故,也不是我們願意看到的結果,總而言之吧——魏國年出了意外,我們心裡也不好受。首先,我代表勝光潛水電泵廠對家屬進行道歉!在這起事故中,我們廠也有管理不嚴的主觀責任!”
錢秀秀難得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話,還假惺惺地起身鞠躬致歉,儘管有些虛頭八腦,但還算是擋了擋面子,完全按照鎮政府的指示進行的。
高欣慶滿意地與駱志遠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管怎麼說,起碼錢秀秀今天的表現還是可圈可點的。至於她是不是口是心非,那就是她個人的事兒了。
龐小花聞言分明有些侷促,這是一個殘疾的、老實巴交的女人,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什麼大世面,縱然是在失去丈夫的無比悲痛情緒之中,也還是哆嗦着嘴脣,起身不敢承受錢秀秀的鞠躬。
可她的小叔子魏國亮卻突然插言冷笑道:“別來這些虛的,說點實實在在的,到底賠償多少錢?給個準數!”
魏國亮老婆張金蘭也一挺胸脯兒:“就是,我們一大家子人耽誤工夫耗在這呢,你們趕緊給個準信!俺們魏家雖然是老實人,但老實人也不是好欺負的!”
不能不說,魏國亮夫妻見鎮政府有壓着勝光廠、爲魏家出頭的意味,就膽氣很壯,不乏趁機宰寧家一次的小心眼兒。
錢秀秀被魏國亮兩口子嗆了一口,她這種女人怎麼會吃這一套,見平日一個“低賤”的泥巴腿子敢當衆挑釁,她勃然大怒正待發作,卻聽駱志遠適時皺眉沉聲道:“你們是什麼人?”
駱志遠當然猜出這是魏國年的弟弟和弟媳。只是他故意開口,免得讓錢秀秀跟魏家人當場衝突起來。
管大軍笑着解釋道:“駱鎮長,這是死者的弟弟,魏國亮,原來在南方城市打工,好像是最近回來了。”
駱志遠哦了一聲,卻是沒有正眼看魏國亮。這人留着寸頭,眉目間隱有一絲匪氣和輕浮,一看就是那種遊手好閒的二流子。至於他老婆,也不是啥好鳥,市井潑婦一流的人物。
駱志遠轉頭望着錢秀秀:“別人不要打岔。我在這裡強調一點,今天勝光廠拿出來的賠償方案和賠償標準,經過了鎮政府的核準,完全是依法辦事、有章可循。好,錢大姐,你繼續說。”
錢秀秀恨恨地瞪了魏國亮一眼,冷笑着繼續說:“反正就是這樣,駱鎮長也說了,我們按照法律規定賠償魏國年一次性工傷死亡補助金、喪葬費等共計四萬三千塊,同時按照鎮政府的要求,承擔魏國年父母和兩個孩子一定的撫卹金,按月支付,直到他父母去世和兩個孩子年滿18歲爲止。”
錢秀秀捏着經過鎮政府覈准和駱志遠同意的方案照本宣科,自然是不太情願,但她也不是傻子,也看出如今的局面如果不趕緊平息下去,這事兒搞不好要鬧大。而鬧大的結果,對勝光廠和寧家來說很是不利。
實事求是地講,錢秀秀報出來的賠償方案,在當前的大環境下,算是難能不錯的結果了。尤其是願意承擔魏國年父母和未成年孩子的長期撫卹金這一點,一般的企業做不到。國有企業或許能做,但民營企業來說很難。
這是錢秀秀在鎮政府的壓力下,不得不做出的讓步。反正她也使了點小聰明,在職工人的工資都可以拖欠,何況是這種費用。而過上三五年,寧家說不定就自動關停勝光廠轉型投向其他行業,他們可沒有打造百年企業的雄心壯志。而只要勝光廠都不存在了,撫卹金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退一步講,只要負責和力主此事的駱鎮長升遷離開鵬程鎮,勝光廠也有膽量終止。換了新領導,誰願意做這種得罪人不落好的麻煩事?
駱志遠對此心知肚明,只是他也沒有辦法。他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僅此而已了。只要他在任一日,就會督促勝光廠履行承諾和協議。
駱志遠微笑點頭,錢秀秀的變現,目前來說他非常滿意。他望向魏家人,勝光廠的態度很有誠意,如果這樣的條件,魏家還要得寸進尺,那就不必給他們好臉了。
“魏家嫂子,你什麼意見?”高欣慶柔聲道。
龐小花遲疑着,她心裡是很滿意了,但她卻做不了主,也不敢說什麼話。反正,日後她們孤兒寡母的,還要指望魏家這些親戚幫襯,得罪了這些人,她們哪還有活路啊!
龐小花試探着向魏國慶和魏國亮望去。
魏國亮欲言又止,在下面踢了魏國慶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