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霽知道劉凌是說給誰聽的,他是想借她的口告訴天上那些“神明”,如果是他這個錯誤導致世界一片災厄的話,他願意經受三災五難,只求放過那些百姓。
這是天大的誤會,可這個誤會她卻沒有辦法一下子澄清。
因爲享受“神仙”身份的虛榮,因爲沒有辦法說明白來歷的“麻煩”,因爲沒有必要讓他知道的“傲慢”,因爲知道了對他也沒有什麼好處的“先入爲主”,所以纔會讓他們如今陷入這樣尷尬的局面。
姚霽想起前幾日自己逗弄他的日子,何嘗不是因爲心底空虛慌亂而給自己找的理由?
是該導回正途了。
她看着已經做好“取義”的準備甚至身子還在微微顫抖的劉凌,儘量讓自己輕描淡寫地開口。
“蝗災是註定要發生的,但不是因爲你。這場戰爭原本該進行到今年冬天才結束,可因爲我教了你火藥的方子而提早結束的了。原本是應該毀滅方孝庭餘孽的災厄,卻變成了你要收拾的爛攤子。”
姚霽學着古人那樣,對着劉凌盈盈一拜。
“劉凌,該‘抱歉’的不是你,是我。”
劉凌露出微微訝異的表情。
聽到姚霽的解釋,劉凌眼睛驀地一亮,渾身氣勢大振,就連他身邊站着的幾位大臣也心頭一顫,不由自主地向着劉凌躬下了身子。
“有如此之陛下,乃我代國的福氣!”
“陛下洪福齊天,必定能否極泰來!”
“若上天因此而降罪於陛下,請讓臣等一同承擔!天人共鑑!”
也許最開始的幾位大臣是發自肺腑的佩服皇帝的決定,之後的倒大多是識時務或思咐着皇帝既然願意一肩挑了,自己最好也不要掃興之類,紛紛爲此折腰。
對滅蝗觸怒上天依舊心有餘悸的莊駿和劉寺卿等人雖然不願意附和,但形勢比人強,如今諸臣一片狂熱地看着皇帝,他們還直着腰一臉不贊同,顯然是給皇帝添堵,最終也只能迎合。
屈身下拜的動作像是會傳染似的,一個又一個的繼續了下去,原本爲了離“神仙”近點而走到大臣之中的劉凌一下子變成了衆人的中心,成爲紫宸殿外唯一還傲然立着的人。
許多宮人看見這番氣勢,聽到皇帝說的話,都忍不住抹起眼淚。
他們雖然很多是自幼入宮,但不是家裡活不下去也不會讓孩子給宮中的採買使帶走,有些家鄉就是在鬧災的地方,聽到外面起了蝗,心裡也是慌突突一片。
有些根本不在意外面起不起災,料想着自己肯定是老死宮中的,見所有人都拜了、哭了,也開始擦起眼淚。
人心這東西,很多就是這麼“齊”起來的。
等姚霽直起身時,見劉凌神色複雜地站在原地,旁邊的大臣們歌功頌德聲一片,臉色也是一片凝重。
“此事錯在我身。天道循環,自有規律,我幫了你,想讓你提早結束戰爭,以免枉死更多的百姓,但所謂因果,又豈是那麼容易解得了的。你解決了一個大麻煩,就會又更大的麻煩等着你。”
她施施然道:“對於如何消滅蝗蟲,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老天’和什麼‘蝗神’不會因爲你滅蝗就厭棄你,你大可放手去做。”
放手去做?
不會厭棄我?
劉凌心中已經不太信了,可他也沒有什麼可以選擇的餘地。
“準備滅蝗吧。”
劉凌揮臂振袖,指着紫宸殿前關閉的內門。
“開門,讓百官進殿商議滅蝗之事!”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
與此同時,滯留在二門外的朝臣們都在紛紛打探門內的消息,只是宮禁森嚴又等級分明,能進去議事的都進去議事了,在外面的都是不夠資格做決策的,只能紛紛乾瞪眼,豎着耳朵聽着裡面的動靜。
“我好像聽到劉寺卿的聲音了?這老大人不是平時不愛說話嗎?”
“是不是陛下召見的事□□關宗室?還是秦王和肅王那麼又出了什麼事?”
劉寺卿是宗正寺卿,他們會這麼想也很是正常。
“我聽着好像戴侍郎也在說話啊,難道工部……”
“今年春天雨水不多啊,總不能又要修河防吧?還是哪裡大旱了要救災?”
“說起來有點像啊,早上戶部尚書那樣子都要哭了,是不是哪裡大旱?我的天,我是不是該囤點糧?”
“囤什麼糧,這節骨眼你想被人蔘一本嗎?”
站在外面的大臣們無所事事衆說紛紜,一邊估摸着出的是大事一邊又希望大事不要太大。
現在好不容易戰事靖平,方黨和陳家造反雖然大有不好,可正所謂不破不立,他們造反卻把這麼多年掩埋下來的各種積弊都硬生生拔了出來,許多都是不重視後終要釀成大禍的,現在發覺還不算太遲,百官都大有作爲,卯足着一股勁想要解決這些陳年積弊,好藉此平步青雲。
要立功光靠熬資歷還不夠,得等機遇。什麼是機遇?眼下正是機遇!幹得好了,少奮鬥二十年!
“哎呀,裡面在喊什麼?陛下說什麼了?”
高呼萬歲之聲剎那間傳出宮牆之外,震得文武大臣們面面相覷,劉凌素來是個不怎麼張揚的皇帝,也不喜歡這樣歌功頌德,也無怪乎他們滿臉驚訝。
然而等那道宮門緩緩打開,一臉沉重的天子近臣薛棣走出來時,許多大臣們已經在心中打好了各種腹稿,或是惴惴不安地看着其他同僚想着該有什麼反應,饒是已經做好了許多心理建設,當兩位宰相說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還是腿軟了一片。
“什麼,蝗,蝗災?”
這是後知後覺的。
“陛下不可啊!天有災厄,應當反思己身,你,你們要幹什麼!你們這是幹什麼!”
這是想學劉寺卿“直諫”直接被不耐煩的劉凌派人叉出去的。
“招衆位愛卿來,不是問你們如何祭祀天地的,那是太常寺的事情。朕諸位臣公已經決定齊心撲滅蝗災,希望衆愛卿也能集思廣益。”
紫宸殿並不是商議政事的地方,書房又太小,劉凌命令宮人把外殿的所有薰爐擺設並東西騰空,清出一個空空蕩蕩的地方,讓大臣們站着議事。
“哪位愛卿願意前往災區主持滅蝗?”
也因爲紫宸殿的前殿沒有宣政殿廣闊,所有的大臣不得不按列站的極近,臉上有什麼表情、身體有什麼動作都能看的一清二楚,有些鼻尖冒汗的、將身子往後縮的,幾乎不需要搖頭晃腦就能看見。
劉凌鐵了心要滅蝗,那就是一場硬仗。
如今是春夏相交之際,一旦滅蝗不利直接影響到秋收,這幾年都在打仗,國庫不豐,各地官倉又大多放空了去賑災了,去年冬□□中就沒有額外放官員“年糧”,讓許多朝臣好一陣腹誹,就等着秋收滿了慢慢緩過來,眼看着出了蝗,蝗蟲可不認人就認地,好地都要給啃沒了,沒治理好秋收不利那大帽子就要扣下來,誰也不願意接這硬差事。
有些想着富貴險中求的倒是願意拼一下,可一來知道對蝗災毫無經驗,二來資歷不夠就算想主持也沒人信服,那躍躍欲試地勁兒也就冷了下來,倒有些猶豫不決。
劉凌心中其實已經有了好幾個人選,他也知道這種事沒有後臺硬資歷老又不怕得罪人的做不了,眼神往最前排一個掃過,大有鼓勵之意。
看到皇帝的眼神,莊敬躊躇了一下,欲要自動請纓,卻感覺到一道目光射向自己,擡頭一看正是其父莊駿,那腳動了動,終是沒有邁出去,只在心裡一聲嘆息,知道自己家的聖眷大概是到了頭了。
他知道他父親想什麼,莊家一脈單傳,他的兒子還在秦王不知道何時才能熬出頭,如果這時候出了什麼差錯,揚波無人庇護,父親又年邁,等揚波長成之時,恐怕莊家也就跟之前的陸家一樣,到了子孫要仰人鼻息的地步。
罷罷罷,他雖然看的明白,可卻還是做不到,他父親那一點私心,何嘗又不是老人爲了兒孫着想,他又何必惹他傷心!
見場面一下子僵住,有些平日裡附庸莊家的大臣自作聰明地站出來奏言:“陛下,一蟲治死百蟲來,豈將人力競天災?不如……”
“陛下,臣願意前往受災之地主持滅蝗!”
見劉凌眉頭越皺越重,當朝兩位相爺之一的戴勇知道不能再等了,出列說道:“主持滅蝗,非得力者不可服衆,老臣才幹雖不足,但自詡威望經驗都有,願意爲陛下分憂。”
戴勇在朝中算是“純臣”派,位子雖高卻很少爭權奪利,他會出來替皇帝解着尷尬也不出奇。
當場就有好幾個官員鬆了一口氣。
“陛下,臣願意滅蝗!”戴執幾乎毫不猶豫地站了出來:“家父年邁,這幾年受風痹影響,一勞累偶會風眩,知蝗之事事關大局,忙起來不日不夜,若因家父的舊疾耽誤了大事……”
他頓了頓,“臣雖是工部侍郎,但早年遊歷時對蝗災有所瞭解,又年輕力壯,可爲陛下分憂!”
戴執的話引起一片沉默,人人都知道他會扛下這事大半倒是不願意戴勇離開京中舟車勞頓。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讓戴勇去做確實太辛苦了,哪怕他是宰相,資歷足夠,可奔波於幾地之間日夜宿在田頭不是資歷夠就行的。
劉凌看着這位雖以狀元入仕卻很少顯山露水的戴家世子,也陷入了思考之中。
戴良的婚期就在最近,這位沈國公府的嫡長孫要辦人生大事,作爲他的親父,這時候派他出去滅蝗,其實是有些不近人情。
但戴執又確實是最好的人選了,他是宰相的兒子,累世公卿之家,又在朝中民間故交衆多,剛剛一番言論,也說明他是心繫百姓不怕因果的。
怕遭天譴的人滅不了蝗,他曾經直面過地動,知道在這種災害面前,人只會生出對天道和自然的敬畏之心,如不是心志堅定之輩,不但沒辦法救人於水火之中,自己反倒會崩潰。
更重要的是,蝗蟲馬上就要襲去的關中等地,正好是江家幾位剛剛出孝還仕的子弟治理之地,他們也算倒黴,丁憂才過好不容易走動關係託上舊日的人脈去了人人覬覦的富庶之州,就迎來了蝗蟲南下,眼看着馬上就要直面災厄。
在這種時候,戴家和江家畢竟是兒女親家,有地頭蛇幫助,就算地方上擔憂“蝗神”降罪,還是會幫他一把,共同進退,別小看這一把,百姓不見得會賣京城來的大官什麼面子,可父母官的話卻是聽的。
劉凌看了一眼戴執父子,又看了一眼莊駿父子,心中嘆了口氣,感慨沈國公府能立足這麼多年沒有衰敗下去,除了能體察聖意以外,實在是運氣也太好的緣故。
戴良娶了江家女,許多人背後都議論不夠門當戶對,也有認爲江家快要敗了的,可如今蝗災一起,原本只在地方上等着升等的地方官便舉足輕重起來,沈國公府有了江家這層人脈,兩家的關係網就能交織起來,有共同抗災的情誼,以後誰也不會忘了拉誰一把。
他的運氣這麼差,已經差到自己都已經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地步,既然沈國公府有氣運,就藉藉他們府上的氣運,說不得會有驚喜。
自己的臉黑的夠久了,總有白的吧?
至於莊駿……
劉凌眼神黯了黯。
“工部戴侍郎的奏請,朕準了!”
劉凌面色疲憊,心中卻如明鏡般清楚,又張口點出七八個剛剛有躍躍欲試之心卻面露並無自信之人的朝官,讓他們輔助戴執一起出京滅蝗。
“滅蝗之事刻不容緩,戴侍郎奉朕旨意,明日便出京吧。若有什麼需要,可持朕手諭便宜行事。”
他扭頭看了一眼身邊一直一言不發的姚霽,話語突然頓了頓。
“諸位愛卿一早上就頗多波折,想必都已經累了餓了……”劉凌終於露出些輕鬆的表情,“朕會讓宮人準備些膳食,諸位愛卿可在偏殿休息一會兒,進些湯水……”
百官跟着也嘴角一咧,還沒有笑出聲來,就聽劉凌話音一轉。
“休息之後,繼續商議蝗災之事!”
百官:……
已經站不住的百官:……
快被尿憋死的百官:……
皇帝下了令,嘩啦啦出去了一片文武大臣,也有沒有出去的,三三兩兩往偏殿走,邊走邊商議着什麼。
劉凌卻似是要去後面更衣,對着姚霽招了招手,屏退了宮人,對着姚霽凝視了一會兒,方纔緩緩開口:
“你之前說,這蝗災該抱歉的不是‘我’,而是‘你’。”
姚霽愣了愣,繼而點了點頭。
“我改變了既定的事實,使得這場災禍綿延開來,錯在我。”
“如果當初知道你給我火藥會讓後面出現這場蝗災,我大概依舊會選擇這麼做。”劉凌揉了揉額角,“是救正在眼前苦難的人呢,還是明知之後會有更大的災厄卻放着眼前的人不管不顧,這實在是個兩難的決定。而做出決策的人是我,想要眼前的得利的人也是我,所以收拾殘局也好,承擔責任也好,都應該是我,我不該怪你幫了我。”
姚霽沒想到他竟然沉着臉說出這麼一番話,原本已經做好他會怪自己沒有“預言”蝗災,或是痛斥“蒼天不公”心理準備的她,居然有些不敢看劉凌的眼睛。
她是真的覺得有些自慚形穢。
劉凌心中卻是沉靜一片。
若說沒有怨怪之心,那是不可能的,可他明白凡人和“老天”作對,最終只會落得個以卵擊石的結果。
瑤姬仙子是個心軟的,而她對蒼生依舊還有憐憫之心。
他要有耐心一點,再有耐心一點,這不是欺騙,而是隻要有一點差錯,無論是江山還是百姓,甚至連他自己,都要萬劫不復了
再多的怨怪,此時都要給生吞了下去,嚼碎了扯爛了,壓在心底。
“但百姓無辜,社稷無辜,望仙子再幫我一幫。”劉凌的聲音帶着顫抖之意,眼眶裡也有淚水在積蓄。
“這是蝗災啊,我代國立國以來,已經有七十餘年沒有見過大範圍的蝗災了,朕願意滅蝗,可卻不得其法……”
“我幫你!我知道蝗蟲的習性和歷代皇帝是如何滅蝗的!”
姚霽沒見過劉凌這樣“脆弱疲憊”的模樣,心中一時激動,竟脫口而出。
她說完之後卻又有些遲疑。
之前火藥的事便是她有意敲打秦銘不要太過,可最終的結果卻是讓蝗災快速蔓延開來,可見世事無常,歷史這種東西的走向實在是不可測,有時候可能最後的結果導向都是一樣的。
無論選擇什麼結果,都要死同樣的人。
要經歷同樣的災難。
要維持同樣長時間的不幸。
但劉凌完全沒有給她任何猶豫的機會。
“朕替江山百姓,謝過仙子大義!”
劉凌正容斂眉,雙手覆於胸前,對姚霽行了個大禮。
以皇帝之尊,向仙人下拜,對劉凌來說毫無困難,他如今已經將所有的都看淡了,只餘下一腔不甘。
“請仙子同朕一起參朝,議事時若有可用之言或不妥之處,還請不吝賜教,爲朕查遺補缺!”
既然老天讓他不好過,他偏要與天鬥,爲人間爭出一口生氣來!
作者有話要說: 等我吃晚飯,再來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