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黃良才的被捕,這位舍人曾經對宮中許多人下蠱的傳聞漸漸散播了開來,成爲了許多大臣的噩夢。
巫蠱之事,一向是宮中內外談之色變的話題,因爲整個中原文化繼承先楚文化,所以巫蠱之事幾乎是屢禁不絕,成了每朝每代都會爲之血流成河的一種禍事。
代國初年,景帝之時,就有湘地的苗人對太子妃下蠱,以至於太子妃生出鬼面孩兒,最終鬱鬱而終,當時還是太子的恵帝因此恨極蠱術,將湘地用蠱的苗人驅逐出中原腹地,使得這一支苗人西退進入深山,和當地的苗人融合,從此自稱“生苗”,再不復影蹤。
而使用蠱術治病救人、和漢人相處友好的苗人從此自稱“熟苗”,但也很少在人前施展蠱術。
至於巫術,因爲天師道的崛起而漸漸被道門融合成爲一體,如今巫仙已經不分家,很多天師道里的“道法”,追源朔流其實就是原本楚國大地盛行的巫風,就連楚國許多的神明都已經歸入了道家神仙的體系。
這便是“過了明路”了。
一時間,原本只是拉肚子的大臣們各個幾乎到處求神拜佛,在京中督辦祭天壇修葺和宮中道觀修建的太玄道人幾乎是每天都被各家邀請去“除蠱”,更別說宮中的太醫局了。
可“蠱術”不同於毒或者病,即便是太玄真人和張守靜也是束手無策,張太妃雖然有他師兄留下的醫書,但他對於這些蠱也只是有所記載,並且嘗試着用醫理去解釋,想要將蟲子排出體外非得用猛毒之藥不可,有些年輕的官員倒是可以用這些虎狼之藥驅蟲,可對於皇帝,太醫局用藥向來保守,並不敢去試。
而那些願意做“試驗品”的年輕官員,在經過種種手段驅蟲之後,收效也是甚微,甚至還出現了更嚴重的症狀,這使得太醫局更加不敢在皇帝身上嘗試。
一時間,京中風聲鶴唳,連尋常百姓都不願意接觸甚至看到官員出現,生怕他們將“蟲卵”帶給了他們,原本人人尊敬的參朝官員如今倒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災星”,實在是讓人嗟嘆。
至於被酷吏們嚴刑逼供,以至於三天不眠不休的黃良才,已經快到崩潰的邊緣,可也不知是他身上的“蠱母”還是意志力真的驚人,他幾乎什麼事情都沒有吐露出,任憑嚴刑拷打威逼利誘,都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
倔強的猶如早就已經存了死志。
對於沒有“缺口”的人,內尉官們一向是最頭疼的,死士之所以讓人畏懼,便是他們對於死亡和加諸在身上的痛苦毫不在乎,而摸不清對方身份、弱點、親人情況,內尉官們也很難做到“有的放矢”。
但東君從青州傳回來的一個消息,一下子就成了此時的突破口。
方家方順德的嫡長子方嘉,因從小體弱一直被斷言活不過而立之年,但他一直沒有早逝,據方府在青州的心腹家人所述,方家曾經救過一個打扮古怪的少女,那少女爲了報恩,曾給“方嘉”種過一個“長生蠱”,可以用血脈至親的壽命爲他延命,當時爲他延命的,正是方嘉的長子方琳。
方嘉不知所蹤後,方琳也沒有了蹤影,有人曾說方琳跟那少女一起走了,有人說方琳爲方嘉延命後自己也命不久矣,所以選擇找尋延命的法子,但無論哪種說法,方琳和那個會種蠱的少女都關係不淺。
蠱術即便是在西南也是極爲偏僻的秘術,絕不會變成爛大街的貨色,所有的線索都對準了方家。
如果是方家,倒是說得通了。
***
內獄。
已經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黃良才努力壓下自己翻涌的血氣,幾天不眠不休已經讓他開始產生幻覺,可每當他一瞌睡,立刻被人想辦法弄醒,內尉們甚至爲了他從太醫局專門調來了一個醫官,確保他不會因爲受刑而真的猝死。
他的父親讓他頂了黃家人的名頭進來,其實並不是讓他來報仇的。方家的大勢在曾祖父秋後問斬時就已經決定了,父親所作的一切,不過是想要保留一絲東山再起的希望,給他和家中的族妹留下一條後路。
他入京時,父親曾再三囑咐,不要掐尖,不要冒頭,不要逞強,好好的熬到外放,做一地方官員,儘量不要回京。
可他一回到京中,那些童年的回憶便紛紛而至,曾祖父、祖父、甚至是曾經和他打的你死我活的堂兄堂弟們,都成爲他每日午夜夢迴後低聲輕泣的原因。
他根本忘不掉那些親情,那些歡笑,以及那些仇恨。
被父親安排出京“遊學”的他,根本就不曾見過家中如何“造反”,只是忽一日就得到了消息家中滿門被斬,祖父舉家叛逃立起了反旗,而他這個原本人人羨慕的天之驕子一下子就成了過街老鼠一般的亂臣賊子。
然後便是趕往青州、救了那個奇怪的女孩、救了父親一命也搭了自己一命……
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黃良才自己也不知道。
“黃良才,有人來看你了。”
內獄官一聲冷嗤,打開了監牢的大門,放了一位身穿紫袍的官員進來。
進了監牢的,正是如今的宰相陸凡。
正是這位愛惜人才的宰相向皇帝舉薦了黃良才,使得他以一商人之子的身份得到殿試資格,從而平步青雲。
但誰也不知道他的平步青雲是爲了這種可怕的目的。
如今已經有御史彈劾陸凡識人不清、引狼入室,由於百姓對京官們現在都避之不及,朝中同僚對這位宰相也就越發不滿。
陸凡原本就和戴勇、莊駿這種幾朝的老臣不同,他是從國子監以太傅身份登上相位的,一沒有爲地方官的經驗,二沒有戴勇等人那般功勞和人脈,能夠爲相,全靠皇帝的信任和倚仗,朝中也不乏早就對他有意見的老臣,只是陸凡實在是聰明,又行事謹慎,很少讓反對者抓到把柄。
但一旦有了把柄,也就越發危險。
見到這位“恩師”和“座師”進來探他,黃良才心中其實有一點內疚。
他是一個有城府有手段卻不失原則的君子,是他幼年時最希望成爲的那一種人。在國子監時,他也想隱藏自己的天賦和能力,可是這位已經位極人臣的宰相卻像是尋常的博士一般慢慢挖掘出他的潛力,想要將他送上更高的舞臺。
這樣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也是值得讓人追隨的,如果他不是方家人,僅僅只是黃良才的話,恐怕真的會一直跟隨在他的身後學習,以期能夠站到更高之處。
他便是這樣一邊矛盾着,一邊憧憬着,像是受寵若驚又像是猶豫不決的參加了殿試、當上了舍人,變成了現在這幅樣子。
看起來似乎老了十歲的陸凡一進了監牢,就被黃良才的慘態嚇了一跳,可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幽幽發出一聲嘆息。
“哎!你這是何苦!”
黃良才困得眼睛半睜半閉,全靠咬着舌尖才讓自己不昏睡過去。實際上,昏睡過去後情況會更糟,因爲潑水、抽鞭子都已經打不醒他了,現在他們都是直接夾他的手指,十指連心,無論睡得多沉,都會一下子驚醒起來。
陸凡看着這位他昔日看好的年輕人,輕輕地說道:“其實你從來沒有想過讓陛下死,既然如此,又何必下蠱呢?”
半睡半醒間的黃良才突然掀動了幾下眼簾。
“以前你不知道也算了,後來你日日在陛下身邊值夜,應當知道陛下有一忙起來就邊批閱奏摺邊吃東西的習慣,你既然能在墨汁裡下蠱,就能在墨汁裡下見血封喉的毒,可你沒有這麼做,反倒麻煩地只是下了一種能讓人虛弱的蟲卵……”
黃良纔沒有回話,陸凡卻依然慢悠悠地說着:“一樣是入口,如果是爲了報仇,用劇毒比什麼蟲卵有用多了……”
“方琳,你爲何不用毒?!”
一句石破天驚地“方琳”,終於驚得他咬破了舌尖,猶如遊魂一般擡起了頭來,嘶聲道:
“誰,誰是……”
“我猜你花費這麼多功夫、冒着這麼大危險,甚至改頭換面入京,原就不是爲了報仇,只是你心中仍有不甘,纔會鋌而走險。”陸凡的聲音漸漸高昂,“你日日在陛下身邊值守,足夠讓你看清陛下是個不世出的明君,而你們方家卻對代國究竟造成了怎樣的災難……”
“青州赤地千里、十室九空,露於野外的白骨收斂了幾個月也收斂不完,從你方家造反之地興起的蝗災足以表示老天對方家的懲罰,你明明知道方家覆滅是咎由自取,卻因爲不願意承認而胡亂遷怒他人……”
陸凡越說,眼睛裡越是精光閃爍。
“早有造反之意想要更進一步的,是你的曾祖父!志在消滅代國動亂之源、下令徹查方家的是已經駕崩的先帝,你方家的罪孽從你曾祖父伏誅的那一日原本就已經了結。若你祖父叛逃出京後選擇隱姓埋名從此遁走,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也不見得會就對你們趕盡殺絕,可是方順德卻自尋死路選擇執迷不悟,才弄到今日這般民不聊生、不死不休的局面。”
“你們方家是罪人,而爲你們方家的罪孽在擦屁股的卻是陛下!”
“那些因你方家強徵壯丁而死於戰亂的無辜百姓,如今是陛下下令在撫卹!”
“那些因你方家橫徵暴斂而死於饑荒的百姓,如今是陛下下令在賑濟!”
“那些因無人打理而被蝗蟲啃噬了莊稼的田地,如今是陛下下令免租、贈種、借牛,讓他們度過最艱難的時期!”
“那些十室九空之地,還不知要經過多少年才能恢復往日的生機!”
陸凡看着方琳,一聲暴喝:“你還想要方家的罪孽累積到何時?”
“若是陛下和朝中的大臣們因此又了萬一,你方家日後除了成爲史書上遺臭萬年的罪人,再沒有第二種可能!你想要全天下的人將你們方家的列祖列宗從墳墓中挖出來,從此鞭屍棄骨,死無葬身之地嗎?”
“他們是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我的堂叔父、我的兄弟……”方琳抽搐着,“我……不悔。”
“我還是問你,如果你不悔,爲何下的不是毒,而是蠱?”
陸凡沉着地反問。
“你已經悔了!你心中起了遲疑,所以用了只會讓人虛弱的蟲卵。你的內心裡,是希望有人發現你在做的事,然後阻止你的,是也不是?”
“不,不是……”
方琳微微搖頭。
“既然不是,你爲何流淚?”
陸凡一指他的臉頰。
“我?我流淚了嗎?”
方琳伸出滿是鮮血的舌頭在脣邊舔了舔,只嚐到滿嘴的鐵鏽味。
他怔怔地搖了搖頭,像是個迷茫的孩子。
“那不是淚,是我的血。”
陸凡再一次嘆了口氣,緩緩上前幾步,從他的眼下輕輕拭過,手腕一抖,幾滴淚珠便從他的指尖彈落到他的臉上,將方琳燙的渾身一顫。
“孩子,你本性不壞,正因你本性不壞,你才能活到現在。爲什麼不珍惜老天爺給你的機會,卻要選擇和你曾祖父、外祖父一樣的路呢?你的父親方嘉當年爲何會憤而出走?黃本厚自盡,恐怕也和你父親脫不了關係。你身上揹着這麼多的人命才讓你活下來,難道是爲了讓你做更多的錯事嗎?”
陸凡原本想拍一拍方琳的肩膀,可他肩膀上已經沒有一寸好肉,最終陸凡只能摸了摸他的頭髮,像是之前無數次鼓勵他那般誠懇地說道:
“彌補自己的錯誤還來得及,把那些‘蠱’收回來吧。代國,代國如今已經再也經不得什麼天災**了……”
陸凡的聲音有些哽咽。
“百姓何其無辜?”
方琳的頭輕輕地垂了下去,在沒人看得到的角度裡,他的嘴脣不停地抖動,腦子裡各種東西都在閃動,一下子是年幼的時光,一下子是青州人間地獄一般的戰場,一下子又是國子監裡蓬勃向上的生氣……
各種光怪陸離的畫面撕扯着他,讓他幾乎快要崩潰,陸凡的話更像是一記重錘不停地敲在他的心頭,對他不停地發出喝問。
“爲什麼不用毒?”
“爲什麼要用蠱?”
“爲什麼不肯承認?”
“我究竟要承認什麼?”
“方琳?方琳?方琳!來人吶!”
陸凡見方琳垂下頭後就在沒有了動靜,驚慌失措地喊起獄卒。
在知道方琳只是暈了過去,並不是死了,陸凡鬆了一口氣。
在一陣兵荒馬亂和觸目驚心之後,陸凡將方琳痛苦的悶哼聲拋之腦後,踏出了內獄陰森的地下通道。
溫暖的陽光照耀在他的身上,將他四肢五骸間的陰氣一絲絲消融乾淨,良久之後,陸凡才感覺到希望和信心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如何?”
看着從地牢中出來的陸凡,等在外面的戴勇輕聲詢問。
“沒那麼容易。”
陸凡搖了搖頭。“他雖然心中有所動搖,但長久的嚴刑逼供已經讓他的腦子一片迷糊,只要他想的一多,腦子便經受不住,讓他暈死過去,這個時候,根本沒有辦法讓他安心思考什麼。”
“那是否要向陛下諫言,先停了對他的刑訊,然後再慢慢打熬,想法子讓他說出解蠱的法子?”
戴勇問。
“如今才停,已經來不及了……”
陸凡看向天空中的烈日,眼睛被刺激的滿是淚水。
“除非,另有什麼轉機,能夠突破他的心防……”
***
烈日當空,炙烤的城門處一片薰熱。
排着隊等候着驗看入城的百姓一邊罵着老天爺要烤死人,一邊乖乖地拿出自己的路引交予城門官查驗,希望城門官的動作能夠快一點、更快一點,以免將人活活悶中了暑。
其實不用催促,就是門卒們自己也熱的不行,動作比平日裡都快了幾倍,有些路引甚至只是粗粗一看,就將人放了過去。
就在這長龍的前方,站着一個俏生生的少女,看模樣不過十四五歲,一身皮膚極其白皙,白到讓人側目的地步。
在這酷暑的天氣,即便是矇住頭臉行走,被日光燻烤後也不免曬得漆黑,哪怕再白的婦人,經過長途跋涉到達京中也已經不復往日的容色,可這少女一身綵衣,明明風塵僕僕的模樣,可皮膚□□在衣外的部分卻白的晶瑩剔透,讓不少女子躍躍欲試,想要上去問問是如何做到的。
這長隊終於排到了白膚少女的面前,門卒例行公事地伸出手,說了聲“路引”隨即擡起頭來。
當看到面前站着的是一位嬌俏可人的少女,那年輕的門卒不由得愣了一愣,就是這一愣的功夫,少女突然擡起手對着他的臉面揮了揮,然後遞出了一張寫了字的小摺子。
門卒眼神呆滯地看了眼寫滿莫名其妙蝌蚪文的摺子,定定地看了一會兒,便將摺子還給了那少女,點了點頭。
“靈方蒙周?沒有問題,你進去吧。”
那少女心中鬆了口氣,伸手又在那門卒面前揮了揮。
“謝謝這位阿哥。”
她將摺子塞回身後的包袱裡,走了幾步還能聽到身後幾個門卒的對話。
“什麼人叫這麼古怪的名字?靈方蒙周?你確定那女子叫這個名字?”
“什麼靈方蒙周?你聽錯了吧?女子?”
“就是你剛剛放過去的那個女人啊?”
“什麼女人,我剛剛?咦?我剛剛?你們說些什麼?我剛剛不是在驗看一位老大娘的路引嗎?”
“邪門啊,我們是不是撞鬼了?那小姑娘呢?”
靈方蒙周有什麼古怪的?她阿哥還叫勾波蒙周呢。
她最好的朋友叫烏基郎達,她的死敵叫蠻花渣,到了這裡豈不是都進不了城?
少女吐了吐舌頭,揹着包袱連忙拔腿狂奔,直跑到看不到城門,才走到一處樹蔭下,問起乘涼的路人。
“老伯,如果我要找人,該去哪裡找啊?”
“小姑娘來京中尋親啊?”
那老伯見到是個可愛的小姑娘,笑眯眯地問道。
“不是,有人偷了我的東西,跑到這裡來了,我來找他。嗯,他應該是個太學生……”
少女摸了摸頭,不確定地開口。
“哎喲,偷人東西?不學好啊!太學生也不行,這些讀書人怎麼還偷東西呢!”老伯義憤填膺地指了個方向,“順着那個方向往前走,一直看到黑色屋頂門口立着兩個大獅子的,那是京兆府。哪個太學生偷了你的東西,你告就是!馮大人是個好人,會替你主持公道的!”
“謝謝老伯!”
少女高興地原地轉了個圈圈,又上前親了那老伯的面頰一口,羞得老頭子捂着臉一下子仰倒坐在了地上。
少女咯咯咯地笑着,哼着歡快的語調蹦蹦跳跳地往京兆府跑去。
老頭子捂着臉,好奇地對着那少女喊着:“小姑娘,那太學生偷了你什麼東西啊?讓你追到這裡來?”
烈日的映照下,女孩的頭髮衣衫似乎都散發着明亮的光彩,嬌嗔聲輕輕送向老頭子的耳邊。
“老伯,他偷了我的心哩!”
“壞了!”
聽到這樣的回答,那老頭突然呆若木雞。
馮大人管不管偷心賊的事情……啊?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了下BUG,因爲寫劉祁寫曾外祖父寫順手了,所以這章也就順手寫成曾外祖父了,實際上是曾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