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姑姑死的時候,是帶着微笑死的,因爲她放下了。
這世間有許多仇恨和痛苦,有些人一生活下來的動力,就在於想象如何讓一個人痛苦,可到了臨死之時,也許是一個擁抱,也許是一句安慰,彌留時想起的都不是痛苦的時候,而是那些開心的日子。
劉凌的一個擁抱,將馬姑姑從地獄中拉了起來,也將自己從地獄中拉了回來。
她原想喝下吊命的猛藥,給外面的人留下隻字片語會讓冷宮中人生不如死的“遺言”,然而不知是天命還是劉凌的善良,讓她在撒完謊之後又幡然悔悟,臨死前還是改口告知了劉凌真相。
當劉凌抱住馬姑姑之後……
***
“你長得不像先帝,但據說高祖,便是劍眉星目呢……”
“馬姑姑,您別說話了,好好休息吧。”
劉凌抱着這具乾枯的軀體,感覺到懷中之人的生命在一點一點的流逝,只能虛弱無力地安慰着她。
“我稍微懂一點醫術,我知道臨死是什麼樣的。現在我感覺我的熱氣只到了心頭,等連心頭這一點熱都沒有的時候,大概就會死了……”
馬姑姑靠在劉凌暖和的身上,“你是個好孩子。”
“我不是個好孩子……”劉凌的臉上爬滿了眼淚,“我要是早知道您在這裡受苦……不,我早知道有您這麼個人,但因爲您和我並沒有多少聯繫,便當做您不存在……”
“呵呵……”
“……我不好。”
劉凌沒有再多說什麼解釋,只流着眼淚輕輕地說。
“剛剛那些話,我是騙你的。”
馬姑姑突然說。
“啊?”
“我說如意是薛芳害成那樣的,那是騙你的……如意,如意是命不好,怪不得別人。”
一陣沉寂過後,馬姑姑的聲音爽朗,還帶着人之將死、迴光返照時的那種顫動,好像終於放下了什麼似的笑了。
“幸好,老天開眼,沒讓我做錯。我還有臉去去見恵帝……”
這句話說完後,她的眼睛也合上了。
最後的選擇已使她精力枯竭。
“是的,不是您的錯,您很好。”
劉凌爲她紮了最後吊命的幾針,讓她能夠交代遺言,但也僅僅如此而已。他感覺到懷中的身體一點點沉了下去,一種死亡帶來的震撼讓他顫抖着擡起了手,向前摩挲着抓住了那隻枯皺冰冷的手,低沉着聲音向着懷裡的人說着:
“如果有朝一日,我有機會的話,會將您葬到曾祖的陵墓裡去的。我知道您很想他……”
馬姑姑的面龐在這時彷彿亮得出奇。
她究竟有聽沒有聽到他的允諾呢?
劉凌並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會將她一直記在心裡的。
他會時刻牢記,也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依舊有很多像是馬姑姑這樣的人,在用生命等待着最後放下的那一刻。
他們最終還是嚮往着善的。
劉凌將馬姑姑慢慢放在牀榻上,將她的衣服整理好,抹上了她的眼睛。
“曾祖會很高興見到您。”
***
“原來是這樣……”
聽着滿臉淚痕的劉凌斷斷續續說出來的話,薛太妃和張太妃滿臉惆悵。
“難怪馬姑姑一直恨我們入骨,原來她是這麼想我們的……”
王姬也是一臉慶幸。
“幸虧劉凌是個好孩子,馬姑姑沒有繼續胡言亂語下去,天啊,這件事我們也很倒黴好嘛!當年我們照顧出一隻白眼狼,現在還要無止境地養下去!”
“王姬!”
薛太妃沉着臉呵斥。
“好了好了,不說了……”
王姬收起了憤慨的表情,撅了撅嘴。
“如意的事,並非我們決意隱瞞,而是我們畢竟和他相處一場,想留下他的性命……”薛太妃嘆了口氣,“這世上的事,有所隱瞞就會有所誤會,有了誤會就有了間隙,有了間隙便失了感情,人生在世,何其艱難……”
張太妃攬着劉凌,不停地用帕子給他擦着無聲而落的眼淚,同意地點了點頭:“正是如此,所以我纔不愛和人打交道。”
“既然馬姑姑說起了這件事,我便把我們知道的和你說一說。其實這件事,我們知道的也不是太多……”
薛太妃嘆了口氣,說起了當年的往事。
劉凌其實也並不想知道如意如何,又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對他來說,要不是馬姑姑說起這個人,如意不過就是個薛太妃身邊心智不全喜歡扯蚯蚓的一個宦官罷了,兩者並無多少交集。
但今日馬姑姑既然能用這個事離間他和數位太妃之間的關係,那他日就有其他知情人也會這樣做。
今日馬姑姑能幡然醒悟,選擇了最終告訴劉凌真相,其他人難道也會這樣嗎?
薛太妃等人恐怕也是因爲這樣的原因,纔會選擇把當年的事情告訴他。
如意的故事其實並不複雜,當年先帝禍亂後宮時,有不少女子被先帝的男寵們糟蹋,也有許多因此而喪命。
由於大多是份位低下的妃嬪或宮女,死了也就死了,甚至就連那些男寵們,對於這些嬪妃也不會有任何憐惜。
馬姑姑的侄女便是其中一個女人,但她比她們都要可悲,因爲她是被下了藥後被迫加入了這種事情,醒來後甚至不記得是誰碰觸了她。
馬姑姑的侄女遇到這樣的事情,原本是想立刻自盡的,可由於馬姑姑的緣故,她最終沒有選擇自殺,而是忍辱偷生地活了下來。
自那件事後,懷柳君偶爾會遠遠地偷望着她,讓她更加懷疑當時欺辱她的人裡,是不是懷柳君就是其一。
也是那時候,宮裡有些傳聞,說是懷柳君似乎對馬采女有些過於關心。
但懷柳君也是個很可憐的人,後宮裡的女子沒有人不知道他被皇后救走後遍體凌傷之事,宮裡很多人其實也是被迫這樣屈辱的活下去,事情過後,善良的馬采女最終沒有選擇怨恨他,而是守着馬姑姑繼續過着她的日子。
但她還是懷孕了,不知道孩子到底是誰的。
那時候,後宮裡一旦懷孕的女人,幾乎就活不下來了,索性馬采女是骨架很小很瘦的人,又有馬姑姑掩飾,這一胎懷到八個多月時才被人發現。
馬采女被人發現後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拼死一搏去求皇后相救,爲了保住孩子,她堅定的聲稱當晚只有皇帝碰了她,這孩子是皇帝的。
皇后對懷柳君有救命之恩,她悄悄請來懷柳君相問。懷柳君肯定了馬采女的說法,也告訴皇后自己那晚根本沒有碰她,確實只有皇帝因藥亂性,皇后雖將信將疑,但還是在宮人之中暗暗留了些手段,想法子保住了馬采女的性命。
只剩半條命的馬采女終於艱難的將孩子生了下來,自己也油盡燈枯,馬姑姑當年是親太后一派,和皇后關係也不算差,加之皇后幾個月前早已經生了兒子,天真的馬采女將孩子託付給了幫她接生的張太妃,撒手人寰。
這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看不出像誰,好在皇后所在的清寧殿盡在皇后掌控之中,這孩子就在暗室裡養了下來,皇后當年哺育皇子從不假手於人,內府派來的奶孃就給了這個孩子,到孩子六個月可以喝些稀粥和湯水的時候,皇后就給了這奶孃一筆銀子,尋了個錯處,將她打發出了宮。
當年皇后對薛太妃她們解釋是遠遠地發出去了,可後來薛太妃想了想,那奶孃恐怕早已經給滅了口。
如意當年還不叫如意,叫長命,因爲性格乖巧從不吵鬧,又是宮中除了大皇子外僅有的孩子,薛太妃和張太妃曾經對他的出生十分歡喜,也曾進暗室裡照料過他。
而他雖長在暗室裡,伸手不見天日,可性格也並未變得古怪,還算是個開朗的小孩,也明白自己的處境,知道出去了恐怕就會沒命,從不提及出去的事情。
皇后一直養着兩個孩子,直到宮變那天,所有的妃嬪都惶惶不可天日,拼命逃向深宮,薛太妃和王姬等人發現養在暗室裡的長命並沒有逃出來,帶着一干武將家庭出身的妃子返回去想要救出長命。
結果也許真是人性本惡,她們費勁千辛萬苦去了清寧殿、找到了暗室,準備將長命救出來準備帶走,可暗室裡的長命一出了暗室,卻命令守衛清寧殿的侍衛將她們抓了起來。
方太嬪身上至今還有一個刀疤,她當年負責保護長命,卻被他用匕首在腰間捅了一刀,一下子就沒了蹤影,若不是她們之中有張太妃這樣的人物,恐怕那時就已經失血過多死了。
她們當年一直認爲自己和太后是一派的,雖然被抓,卻沒想過會有什麼事情,只靜靜等着一切塵埃落定,蕭家、薛家和其他幾個家族都有擁立之功,哪怕有什麼誤會,也總能解開。
可她們最終等到的,卻是宮變再不受控制,長命和皇后、大皇子劉未不知影蹤,原本只是想逼得先帝退位的蕭家人成了“弒君者”,她們也成了“謀反之人”,最終被關在了靜安宮裡。
長命變成“如意”,被送到靜安宮裡來,已經是太后臨死之前的事情了。
誰也不知道長命爲何成了宦官,又爲何從一個還算聰慧的小孩子變得癡癡呆呆,如意被送到靜安宮後沒有多久,就傳出了太后被毒蛇咬傷而死的事情,可靜安宮太過閉塞,消息傳來的時候,恐怕太后已經死了許久了。
她們除了接收了這個被拋棄的孩子,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情。
薛太妃其實很喜歡小孩,當年對如意最是照顧,成了宦官的如意被投入了冷宮之後,其他人都不願意留他,只想讓他自身自滅,唯有薛太妃最終還是收容了他,留着他做了一個灑掃的宮人。
“我們知道的部分,只有這麼多了……”
薛太妃嘆了口氣。
“我並不知道你父皇知不知道如意的存在,但以他的性格,若知道如意的存在,如意恐怕早已經死了。以太后那樣的心性,絕不會留下一個有先帝血脈的孩子威脅她兒子的地位。爲什麼如意會癡傻如稚子,又爲何年紀尚小就被閹割,我們也並不清楚。在這件事上,我們知道的,並不會比你多多少。”
劉凌聽完了來龍去脈,有些瞭然地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如意很可能是我的叔叔?”
“你沒見過先帝……”
薛太妃有些出神。
“我大概能理解太后爲什麼對如意下不了手。”張太妃有些惻然地說道:“太后剛剛嫁給先帝時,也曾有過濃情蜜意之時,那已經是先帝沒登基的事了……”
“太后有一次曾經悵然長嘆過,先帝若沒有斷袖的毛病,會是全天下最適合她的男子……”
張太妃滿臉唏噓。
“以前都在暗室中進出,看不清楚,後來他到了冷宮,又漸漸長大,我們發現如意其實長得很像先帝,尤其是那雙眼睛,還有看東西的眼神……”
劉凌想起如意拉扯蚯蚓時那種漫不經意的殘忍,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恐怕還有他皇祖父的那種瘋狂吧!
“很多事情,有時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我們能看到的部分,也不一定是真相。”薛太妃從不避諱自己也有力不能及的地方,“我能做的,只是盡心籌劃、堅持到底,可很多時候,並不是你用盡所有力氣,就能得到最終想要的結果。”
“馬姑姑其實很相信太后。我們那時候都相信她,她是那麼好的一個人……”
張太妃至今臉上還是難以忍受的難過表情。
“如果父皇見到了如意,會認出他是誰嗎?”劉凌有些不安地開口:“他……他記得祖父究竟長什麼樣嗎?”
“就算他不記得,總有大臣能記得的。”
王姬嘲笑着開口。
“一旦被發現了,如意就肯定是要死了。可你看他現在這個樣子,活着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呢?除了會吃飯、穿衣、自己洗澡,他還能做些什麼?還指望薛芳能照顧他一輩子不成?他總是要死的。”
劉凌抿了抿脣,沒有迴應。
“做好你自己,問心無愧即可。”
薛太妃摸了摸劉凌的頭。
“像這樣殘酷的事情,每朝每代都不知道會發生多少,如意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我們都已經將它放下了,你又有什麼好放不下的呢?”
劉凌怔了怔,明白了薛太妃想告訴他什麼。
如意的事,之前和他無關,之後也不過就是那個“如意”罷了。
也許他父皇會忌憚多出這麼一個先帝血脈,可如意畢竟是閹人,就算是先帝血脈,又能如何?
他父皇,難道會怕一個閹人奪了他的位子?
“我明白了。”
劉凌點了點頭。
“那個……”
“什麼?”
劉凌擡起頭,看向綠卿閣裡的衆位太妃。
“能讓如意,去給馬姑姑磕個頭嗎?”
那應該是馬姑姑唯一的親人了吧。
可是爲了他的安危,她明明知道他就在薛太妃那裡,卻一刻都不敢去見一見。
即使見了,一個如此癡傻、又淪爲了宦官的孩子,只要一想到這些,豈不是又往她心頭扎刺?
可就算如此……
“那是自然。”
薛太妃露出溫柔的表情。
“那是自然……”